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儒學

潜夫论 汉 王符



提要
卷一
卷二
卷三
卷五
卷六
卷七
卷八
卷九
卷十
附录
 

提要

  《潜夫论》十卷,汉王符撰。符字节信,安定临泾人。《后汉书》本传称:和安之后,世务游宦,当途者更相荐引,而符独耿介不同於俗,以此遂不得升进,志意蕴愤,乃隐居著书二十馀篇,以讥当时得失。不欲章显其名,故号曰《潜夫论》。今本凡三十五篇,合叙录为三十六篇,盖犹旧本。卷首赞学一篇,论励志勤修之旨。卷末五德志篇,述帝王之世次。志氏姓篇,考谱牒之源流。其中卜列、相列、梦列三篇,亦皆杂论方技,不尽指陈时政。范氏所云,举其著书大旨尔。符生卒年月不可考。本传之末载度辽将军皇甫规解官归里,符往谒见事。规解官归里,据本传在延熹五年。则符之著书在桓帝时,故所说多切汉末弊政。惟桓帝时皇甫规、段颎、张奂诸人屡与羌战,而其救边、边议二篇乃以避寇为憾。殆以安帝永初五年尝徙安定、北地郡,顺帝永建四年始还旧地,至永和六年又内徙。符,安定人,故就其一乡言之耶?然其谓失凉州则三辅为边,三辅内入则宏农为边,宏农内入则洛阳为边,推此以相况,虽尽东海犹有边,则灼然明论,足为轻弃边地之炯鉴也。范氏录其贵忠、浮侈、实贡、爱日、述赦五篇入本传,而字句与今本多不同。晁公武《读书志》谓其有所损益,理或然欤。范氏以符与王充、仲长统同传,韩愈因作《后汉三贤赞》。今以三家之书相较,符书洞悉政体似《昌言》,而明切过之;辨别是非似《论衡》,而醇正过之;前史列之儒家,斯为不愧。惟贤难篇中称邓通吮痈为忠於文帝,又称其欲昭景帝之孝,反以结怨,则纰缪最甚。是其发愤著书,立言矫激之过,亦不必曲为之讳矣。
 
卷一

  赞学第一

  天地之所贵者人也,圣人之所尚者义也,德义之所成者智也,明智之所求者学问也。虽有至圣,不生而知;虽有至材,不生而能。故志曰:黄帝师风后,颛顼师老彭,帝喾师祝融,尧师务成,舜师纪后,禹师墨如,汤师伊尹,文、武师姜尚,周公师庶秀,孔子师老聃。若此言之而信,则人不可以不就师矣。夫此十一君者,皆上圣也,犹待学问,其智乃博,其德乃硕,而况于凡人乎?

  是故工欲善其事,必先利其器;士欲宣其义,必先读其书。易曰:“君子以多志前言往行以畜其德。”是以人之有学也,犹物之有治也。故夏后之璜,楚和之璧,虽有玉璞卞和之资,不琢不错,不离砾石。夫瑚簋之器,朝祭之服,其始也,乃山野之木、蚕茧之丝耳。使巧倕加绳墨而制之以斤斧,女工加五色而制之以机杼,则皆成宗庙之器,黼黻之章,可羞于鬼神,可御于王公。而况君子敦贞之质,察敏之才,摄之以良朋,教之以明师,文之以礼、乐,导之以诗、书,赞之以周易,明之以春秋,其不有济乎?

  诗云:“题彼鹡鸰,载飞载鸣。我日斯迈,而月斯征。夙兴夜寐,无忝尔所生。”是以君子终日干干进德修业者,非直为博己而已也,盖乃思述祖考之令问,而以显父母也。

  孔子曰:“吾尝终日不食,终夜不寝,以思,无益,不如学也。”“耕也,馁在其中;学也,禄在其中矣。君子忧道不忧贫。”箕子陈六极,国风歌北门,故所谓不忧贫也。岂好贫而弗之忧邪?盖志有所专,昭其重也。是故君子之求丰厚也,非为嘉馔、美服、淫乐、声色也,乃将以底其道而迈其德也。

  夫道成于学而藏于书,学进于振而废于穷。是故董仲舒终身不问家事,景君明经年不出户庭,得锐精其学而显昭其业者,家富也;富佚若彼,而能勤精若此者,材子也。倪宽卖力于都巷,匡衡自鬻于保徒者,身贫也;贫阨若彼,而能进学若此者,秀士也。当世学士恒以万计,而究涂者无数十焉,其故何也?其富者则以贿玷精,贫者则以乏易计,或以丧乱期其年岁,此其所以逮初丧功而及其童蒙者也。是故无董、景之才,倪、匡之志,而欲强捐家出身旷日师门者,必无几矣。夫此四子者,耳目聪明,忠信廉勇,未必无俦也,而及其成名立绩,德音令问不已,而有所以然,夫何故哉?徒以其能自托于先圣之典经,结心于夫子之遗训也。

  是故造父疾趋,百步而废,自托乘舆,坐致千里;水师泛轴,解维则溺,自托舟楫,坐济江河。是故君子者,性非绝世,善自托于物也。人之情性,未能相百,而其明智有相万也。此非其真性之材也,必有假以致之也。君子之性,未必尽照,及学也,骢明无蔽,心智无滞,前纪帝王,顾定百世。此则道之明也,而君子能假之以自彰尔。

  夫是故道之于心也,犹火之于人目也。中阱深室,幽黑无见,及设盛烛,则百物彰矣。此则火之耀也,非目之光也,而目假之,则为己明矣。天地之道,神明之为,不可见也。学问圣典,心思道术,则皆来睹矣。此则道之材也,非心之明也,而人假之,则为己知矣。

  是故索物于夜室者,莫良于火;索道于当世者,莫良于典。典者,经也。先圣之所制;先圣得道之精者以行其身,欲贤人自勉以入于道。故圣人之制经以遗后贤也,譬犹巧倕之为规矩准绳以遗后工也。

  昔倕之巧,目茂圆方,心定平直,又造规绳矩墨以诲后人。试使奚仲、公班之徒,释此四度,而效倕自制,必不能也;凡工妄匠,执规秉矩,错准引绳,则巧同于倕也。是故倕以其心来制规矩后工以规矩往合倕心也,故度之工,几于倕矣。

  先圣之智,心达神明,性直道德,又造经典以遗后人。试使贤人君子,释于学问,抱质而行,必弗具也;及使从师就学,按经而行,聪达之明,德义之理,亦庶矣。是故圣人以其心来造经典,后人以经典往合圣心也,故修经之贤,德近于圣矣。

  诗云:“高山仰止,景行行止。”“日就月将,学有缉熙于光明。”是故凡欲显勋绩扬光烈者,莫良于学矣。

  务本第二

  凡为治之大体,莫善于抑末而务本,莫不善于离本而饰末。夫为国者以富民为本,以正学为基。民富乃可教,学正乃得义,民贫则背善,学淫则诈伪,入学则不乱,得义则忠孝。故明君之法,务此二者,以为成太平之基,致休征之祥。

  夫富民者,以农桑为本,以游业为末;百工者,以致用为本,以巧饰为末;商贾者,以通货为本,以鬻奇为末:三者守本离末则民富,离本守末则民贫,贫则阨而忘善,富则乐而可教。教训者,以道义为本,以巧辩为末;辞语者,以信顺为本,以诡丽为末;列士者以孝悌为本,以交游为末;孝悌者,以致养为本,以华观为末;人臣者,以忠正为本,以媚爱为末:五者守本离末则仁义兴,离本守末则道德崩。慎本略末犹可也,舍本务末则恶矣。

  夫用天之道,分地之利,六畜生于时,百物聚于野,此富国之本也。游业末事,以收民利,此贫邦之原也。忠信谨慎,此德义之基也。虚无谲诡,此乱道之根也。故力田所以富国也。今民去农桑,赴游业,披采众利,聚之一门,虽于私家有富,然公计愈贫矣。百工者,所使备器也。器以便事为善,以胶固为上。今工好造雕琢之器巧伪饬之,以欺民取贿,虽于奸工有利,而国界愈病矣。商贾者,所以通物也,物以任用为要,以坚牢为资。今商竞鬻无用之货、淫侈之币,以惑民取产,虽于淫商有得,然国计愈失矣。此三者,外虽有勤力富家之私名,然内有损民贫国之公实。故为政者,明督工商,勿使淫伪,困辱游业,勿使擅利,宽假本农,而宠遂学士,则民富国平矣。

  夫教训者,所以遂道术而崇德义也。今学问之士,好语虚无之事,争着雕丽之文,以求见异于世,品人鲜识,从而高之,此伤道德之实,而或蒙夫之大者也。诗赋者,所以颂善丑之德,泄哀乐之情也,故温雅以广文,兴喻以尽意。今赋颂之徒,苟为饶辩屈蹇之辞,竞陈诬罔无然之事,以索见怪于世,愚夫戆士,从而奇之,此悖孩童之思,而长不诚之言者也。尽孝悌于父母,正操行于闺门,所以为列士也。今多务交游以结党助,偷世窃名以取济渡,夸末之徒,从而尚之,此逼贞士之节,而眩世俗之心者也。养生顺志,所以为孝也。今多违志俭养,约生以待终,终没之后,乃崇饬丧纪以言孝,盛飨宾旅以求名,诬善之徒,从而称之,此乱孝悌之真行,而误后生之痛者也。忠正以事君,信法以理下,所以居官也。今多奸谀以取媚,挠法以便佞,苟得之徒,从而贤之,此灭贞良之行,而开乱危之原者也:五者,外虽有振贤才之虚誉,内有伤道德之至实。

  凡此八者,皆衰世之务,而闇君之所固也。虽未即于篡弒,然亦乱道之渐来也。

  夫本末消息之争,皆在于君,非下民之所能移也。夫民固随君之好,从利以生者也。是故务本则虽虚伪之人皆归本,居末则虽笃敬之人皆就末。且冻馁之所在,民不得不去也;温饱之所在,民不得不居也。故衰闇之世,本末之人,未必贤不肖也,祸福之所,势不得无然尔。故明君莅国,必崇本抑末,以遏乱危之萌。此诚治之危渐,不可不察也。

  遏利第三

  世人之论也,靡不贵廉让而贱财利焉,及其行也,多释廉甘利。之于人徒知彼之可以利我也,而不知我之得彼,亦将为利人也。知脂蜡之可明镫也,而不知其甚多则冥之。知利之可娱己也,不知其称而必有也。前人以病,后人以竞,庶民之愚而衰闇之至也。予故叹曰:何不察也?愿鉴于道,勿鉴于水。象以齿焚身,蚌以珠剖体;匹夫无辜,怀璧其罪。呜呼问哉!无德而富贵者,固可豫吊也。

  且夫利物莫不天之财也。天之制此财也,犹国君之有府库也。赋赏夺与,各有众寡,民岂得强取多哉?故人有无德而富贵,是凶民之窃官位盗府库者也,终必觉,觉必诛矣。盗人必诛,况乃盗天乎?得无受祸焉?邓通死无簪,胜、跪伐其身。是故天子不能违天富无功,诸侯不能违帝厚私劝。非违帝也,非违天也。帝以天为制,天以民为心,民之所欲,天必从之。是故无功庸于民而求盈者,未尝不力颠也;有勋德于民而谦损者,未尝不光荣也。自古于今,上以天子,下至庶人,蔑有好利而不亡者,好义而不彰者也。

  昔周厉王好专利,芮良夫谏而不入,退赋桑柔之诗以讽,言是大风也,必将有隧;是贪民也,必将败其类。王又不悟,故遂流死于彘。虞公屡求以失其国,公叔戌崇贿以为罪,桓魋不节饮食以见弒。此皆以货自亡,用财自灭。楚斗子文三为令尹,而有饥色,妻子冻馁,朝不及夕;季文子相四君,马不饩粟,妾不衣帛;子罕归玉;晏子归宅。此皆能弃利约身,故无怨于人,世厚天禄,令问不止。伯夷、叔齐饿于首阳,白驹、介推遯逃于山谷,颜、原、公析因馑于郊野,守志笃固,秉节不亏,宠禄不能固,威势不能移,虽有南面之尊,公侯之位,德义有殆,礼义不班,挠志如芷,负心若芬,固弗为也。是故虽有四海之主弗能与之方名,列国之君不能与之钧重;守志于一庐之内,而义溢乎九州之外,信立乎千载之上,而名传乎百世之际。

  故君子曰:财贿不多,衣食不赡,声色不妙,威势不行,非君子之忧也。行善不多,申道不明,节志不立,德义不彰,君子耻焉。是以贤人智士之于子孙也,厉之以志,弗厉以诈;劝之以正,弗劝以诈;示之以俭,弗示以奢;贻之以言,弗贻以财。是故董仲舒终身不问家事,而疏广不遗赐金。子孙若贤,不待多富,若其不贤,则多以征怨。故曰:无德而贿丰,祸之胎也。

  昔曹羁有言:“守天之聚,必施其德义。德义弗施,聚必有阙。”今或家赈而贷乏,遗赈贫穷,恤矜疾苦,则必不久居富矣。易曰:“天道亏盈以冲谦。”故以仁义费于彼者,天赏之于此;以邪取于前者,衰之于后。是以持盈之道,挹而损之,则亦可以免于亢龙之悔、乾坤之愆矣。

  论荣第四

  所谓贤人君子者,非必高位厚禄富贵荣华之谓也,此则君子之所宜有,而非其所以为君子者也。所谓小人者,非必贫贱冻馁辱阨穷之谓也,此则小人之所宜处,而非其所以为小人者也。

  奚以明之哉?夫桀、纣者,夏殷之君王也,崇侯、恶来,天子之三公也,而犹不免于小人者,以其心行恶也。伯夷、叔齐,饿夫也,傅说胥靡,而井伯虞虏也,然世犹以为君子者,以为志节美也。

  故论士苟定于志行,勿以遭命,则虽有天下不足以为重,无所用不足以为轻,处隶圉不足以为耻,抚四海不足以为荣。况乎其未能相县若此者哉?故曰:宠位不足以尊我,而卑贱不足以卑己。

  夫令誉从我兴,而二命自天降之。诗云:“天实为之,谓之何哉!”故君子未必富贵,小人未必贫贱,或潜龙未用,或亢龙在天,从古以然。今观俗士之论也,以族举德,以位命贤,兹可谓得论之一体矣,而未获至论之淑真也。

  尧,圣父也,而丹凶傲;舜,圣子也,而叟顽恶;叔向,贤兄也,而鲋贪暴;季友,贤弟也,而庆父淫乱。论若必以族,是丹宜禅而舜宜诛,鲋宜赏而友宜夷也。论之不可必以族也若是。

  昔祁奚有言:“鲧殛而禹兴,管、蔡为戮,周公佑王。”故书称“父子兄弟不相及”也。幽、厉之贵,天子也,而又富有四海。颜、原之贱,匹庶也,而又冻馁屡空。论若必以位,则是两王是为世士,而二处为愚鄙也。论之不可必以位也,又若是焉。

  故曰:仁重而势轻,位蔑而义荣。今之论者,多此之反,而又以九族,或以所来,则亦远于获真贤矣。

  昔自周公不求备于一人,况乎其德义既举,乃可以它故而弗之采乎?由余生于五狄,越蒙产于八蛮,而功施齐、秦,德立诸夏,令名美誉,载于图书,至今不灭。张仪,中国之人也;卫鞅,康叔之孙也,而皆谗佞反复,交乱四海。由斯观之,人之善恶,不必世族;性之贤鄙,不必世俗。中堂生负苞,山野生兰芷。夫和氏之璧,出于璞石;隋氏之珠,产于蜃蛤。诗云:“采葑采菲,无以下体。”故苟有大美可尚于世,则虽细行小瑕曷足以为累乎?

  是以用士不患其非国士,而患其非忠;世非患无臣,而患其非贤。盖无羇縻。陈平、韩信,楚俘也,而高祖以为藩辅,实平四海,安汉室;卫青、霍去病,平阳之私人也,而武帝以为司马,实攘北狄,郡河西。惟其任也,何卑远之有?然则所难于非此土之人,非将相之世者,为其无是能而处是位,无是德而居是贵,无以我尚而不秉我势也。

  贤难第五

  世之所以不治者,由贤难也。所谓贤难者,非直体聪明服德义之谓也。此则求贤之难得尔,非贤者之所难也。故所谓贤难者,乃将言乎循善则见妒,行贤则见嫉,而必遇患难者也。

  虞舜之所以放殛,子胥之所以被诛,上圣大贤犹不能自免于嫉妒,则又况乎中世之人哉?此秀士所以虽有贤材美质,然犹不得直道而行,遂成其志者也。

  处士不得直其行,朝臣不得直其言,此俗化之所以败,闇君之所以孤也。齐侯之以夺国,鲁公之以放逐,皆败绩厌覆于不暇,而用及治乎?故德薄者恶闻美行,政乱者恶闻治言,此亡秦之所以诛偶语而坑术士也。

  今世俗之人,自慢其亲而憎人敬之,自简其亲而憎人爱之者不少也。岂独品庶,贤材时有焉。邓通幸于文帝,尽心而不违,吮痈而无恡色。帝病不乐,从容曰:“天下谁最爱朕者乎?”邓通欲称太子之孝,则因对曰:“莫若太子之最爱陛下也。”及太子问疾,帝令吮痈,有难之色,帝不悦而遣太子。既而闻邓通之常吮痈也,乃惭而怨之。及嗣帝位,遂致通罪而使至于饿死。故邓通其行所以尽心力而无害人,其言所以誉太子而昭孝慈也。太子自不能尽其称,则反结怨而归咎焉。称人之长,欲彰其孝,且犹为罪,又况明人之短矫世者哉?

  且凡士之所以为贤者,且以其言与行也。忠正之言,非徒誉人而已也,必有触焉;孝子之行,非徒吮痈而已也,必有驳焉。然则循行论议之士,得不遇于嫉妒之名,免于刑戮之咎者,盖其幸者也。比干之所以剖心,箕子之所以为奴,伯宗之以死,郄宛之以亡。

  夫国不乏于妒男也,犹家不乏于妒女也。近古以来,自外及内,其争功名妒过己者岂希也?予以惟两贤为宜不相害乎?然也,范睢绌白起,公孙弘抑董仲舒,此同朝共君宠禄争故耶?惟殊邦异途利害不干者为可以免乎?然也,孙膑修能于楚,庞涓自魏变色,诱以刖之;韩非明治于韩,李斯自秦作思,致而杀之。嗟士之相妒岂若此甚乎!此未达于君故受祸邪?惟见知为可以将信乎?然也,京房数与元帝论难,使制考功而选守;晁错雅为景帝所知;使条汉法而不乱。夫二子之于君也,可谓见知深而宠爱殊矣,然京房冤死而上曾不知,晁错既斩而帝乃悔。此材明未足卫身故及难邪?惟大圣为能无累乎?然也,帝乙以义故囚,文王以仁故拘。夫体至行仁义,据南面师尹卿士,且犹不能无难,然则夫子削迹,叔向缧绁,屈原放沈,贾谊贬黜,钟离废替,何敞束缚,王章抵罪,平阿斥逐,盖其轻士者也。

  诗云:“无罪无辜,谗口敖敖。”“彼人之心,于何不臻?”由此观之,妒媚之攻击也,亦诚工矣!贤圣之居世也,亦诚危矣!

  故所谓贤难也者,非贤难也,免则难也。彼大圣群贤,功成名遂,或爵侯伯,或位公卿,尹据天官,柬在帝心,宿夜侍宴,名达而犹有若此,则又况乎畎亩佚民、山谷隐士,因人乃达,时论乃信者乎?此智士所以钳口结舌,括囊共默而已者也。

  且闾阎凡品,何独识哉?苟望尘剽声而巳矣。觀其論也,非能本閨{门俞}之行跡,察臧否之虛實也;直以面誉我者为智,谄谀己者为仁,处奸利者为行,窃禄位者为贤尔。岂复知孝悌之原,忠正之直,纲纪之化,本途之归哉?此鲍焦所以立枯于道左,徐衍所以自沈于沧海者也。

  谚曰:“一犬吠形,百犬吠声。”世之疾此固久矣哉!吾伤世之不察真伪之情也,故设虚义以喻其心曰:今观宰司之取士也,有似于司原之佃也。昔有司原氏者,燎猎中野。鹿斯东奔,司原纵噪之。西方之众有逐狶者,闻司原之噪也,竞举音而和之。司原闻音之众,则反辍己之逐而往伏焉,遇夫俗恶之狶。司原喜,而自以获白瑞珍禽也,尽刍豢单囷仓以养之。豕俛仰嚘咿,为作容声,司原愈益珍之。居无何,烈风兴而泽雨作,灌巨豕而恶涂渝,逐骇惧,真声出,乃知是家之艾猳尔。此随声逐响之过也,众遇之未赴信焉。

  今世主之于士也,目见贤则不敢用,耳闻贤则恨不及。虽自有知也,犹不能取,必更待群司之所举,则亦惧失麟鹿而获艾猳。奈何其不分者也?未遇风雨之变者故也。俾使一朝奇政两集,则险隘之徒,阘茸之质,亦将别矣。

  夫众小朋党而固位,谗妒群吠啮贤,为祸败也岂希?三代之以覆,列国之以灭,后人犹不能革,此万官所以屡失守,而天命数靡常者也。诗云:“国既卒斩,何用不监!”呜呼!时君俗主不此察也。
 
卷二

  明闇第六

  国之所以治者君明也,其所以乱者君闇也。君之所以明者兼听也,其所以闇者偏信也。是故人君通必兼听,则圣日广矣;庸说偏信,则愚日甚矣。诗云:“先民有言,询于刍荛。”

  夫尧、舜之治,辟四门,明四目,通四聪,是以天下辐凑而圣无不照;故共、鲧之徒弗能塞也,靖言庸回弗能惑也。秦之二世,务隐藏己,而断百僚,隔捐疏贱而信赵高,是以听塞于贵重之臣,明蔽于骄妒之人,故天下溃叛,弗得闻也。皆高所杀,莫敢言之。周章至戏乃始骇,阎乐进劝乃后悔,不亦晚矣!故人君兼听纳下,则贵臣不得诬,而远人不得欺也;慢贱信贵,则朝廷谠言无以至,而洁士奉身伏罪于野矣。

  夫朝臣所以统理,而多比周则法乱;贤人所以奉己,而隐遯伏野则君孤。法乱君孤而能存者,未之尝有也。是故明君莅众,务下言以昭外,敬纳卑贱以诱贤也。其无讵言,未必言者之尽可用也,乃惧距无用而让有用也;其无慢贱,未必其人尽贤也,乃惧慢不肖而绝贤望也。是故圣王表小以厉大,赏鄙以招贤,然后良士集于朝,下情达于君也。故上无遗失之策,官无乱法之臣。此君民之所利,而奸佞之所患也。

  昔张禄一见而穰侯免,袁丝进说而周勃黜。是以当涂之人,恒嫉正直之士,得一介言于君以矫其邪也,故上饰伪辞以障主心,下设威权以固士民。赵高乱政,恐恶闻上,乃豫要二世曰:“屡见群臣众议政事则黩,黩且示短,不若藏己独断,神且尊严。天子称朕,固但闻名。”二世于是乃深自幽隐,独进赵高。赵高入称好言以说主,出倚诏令以自尊。天下鱼烂,相帅叛秦。赵高恐惧,归恶于君,乃使阎乐责而杀,愿一见高不能而死。

  夫田常囚简公,踔齿悬泯王,二世亦既闻之矣。然犹复袭其败迹者何也?过在于不纳卿士之箴规,不受民氓之谣言,自以己贤于简、愍,而赵高贤于二臣也。故国已乱而上不知,祸既作而下不救。此非众共弃君,乃君以众命系赵高,病自绝于民也。

  后末世之君危何知之哉?舜曰:“予违,汝弼。汝无面从,退有后言。”故治国之道,劝之使谏,宣之使言,然后君明察而治情通矣。

  且凡骄臣之好隐贤也,既患其正义以绳己矣,又耻居上位而明不及下,尹其职而策不出于己。是以郄宛得众而子常杀之,屈原得君而椒、兰构谗,耿寿建常平而严延妒其谋,陈汤杀郅支而匡衡挍其功。

  由此观之,处位卑贱而欲效善于君,则必先与宠人为雠矣。乘旧宠沮之于内,而己接贱欲自信于外,此思善之君,愿忠之士,所以虽并生一世,忧心相皦,而终不得遇者也。

  考绩第七

  凡南面之大务,莫急于知贤;知贤之近途,莫急于考功。功诚考则治乱暴而明,善恶信则直贤不得见障蔽,而佞巧不得窜其奸矣。

  夫剑不试则利钝闇,弓不试则劲挠诬,鹰不试则巧拙惑,马不试则良驽疑。此四者之有相纷也,由不考试故得然也。今群臣之不试也,其祸非直止于诬、闇、疑、惑而已,又必致于怠慢之节焉。设如家人有五子十孙,父母不察精愞,则勤力者懈弛,而惰慢者遂非也,耗业破家之道也。父子兄弟,一门之计,犹有若此,则又况乎群臣总猥治公事者哉?传曰:“善恶无彰,何以沮劝?”是故大人不考功,则子孙惰而家破穷;官长不考功,则吏怠傲而奸宄兴;帝王不考功,则直贤抑而詐伪胜。故书曰:“三载考绩,黜陟幽明。”盖所以昭贤愚而劝能否也。

  圣王之建百官也,皆以承天治地,牧养万民者也。是故有号者必称于典,名理者必效于实,则官无废职,位无非人。夫守相令长,效在治民;州牧刺史,在宪聪明;九卿分职,以佐三公;三公总统,典和阴阳:皆当考治以效实为王休者也。侍中、大夫、博士、议郎,以言语为职,谏诤为官,及选茂才、孝廉、贤良方正、惇朴、有道、明经、宽博、武猛、治剧,此皆名自命而号自定,群臣所当尽情竭虑称君诏也。

  今则不然,令长守相不思立功,贪残专恣,不奉法令,侵冤小民。州司不治,令远诣阙上书讼诉。尚书不以责三公,三公不以让州郡,州郡不以讨县邑,是以凶恶狡猾易相冤也。侍中、博士谏议之官,或处位历年,终无进贤嫉恶拾遗补阙之语,而贬黜之忧。群僚举士者,或以顽鲁应茂才,以桀逆应至孝,以贪饕应廉吏,以狡猾应方正,以谀谄应直言,以轻薄应敦厚,以空虚应有道,以嚚闇应明经,以残酷应宽博,以怯弱应武猛,以愚顽应治剧,名实不相副,求贡不相称。富者乘其材力,贵者阻其势要,以钱多为贤,以刚强为上。凡在位所以多非其人,而官听所以数乱荒也。

  古者诸侯贡士,一适谓之好德,载适谓之尚贤,三适谓之有功,则加之赏。其不贡士也,一则黜爵,载则黜地,三黜则爵土俱毕。附下罔上者死,附上罔下者刑,与闻国政而无益于民者斥,在上位而不能进贤者逐。其受事而重选举,审名实而取赏罚也如此。故能别贤愚而获多士,成教化而安民氓。三代于世,皆致太平。圣汉践祚,载祀四八,而犹未者,教不假而功不考,赏罚稽而赦赎数也。谚曰:“曲木恶直绳,重罚恶明证。”此群臣所以乐总猥而恶考功也。

  夫圣人为天口,贤人为圣译。是故圣人之言,天之心也。贤者之所说,圣人之意也。先师京君,科察考功,以遗贤俊,太平之基,必自此始,无为之化,必自此来也。

  是故世主不循考功而思太平,此犹欲舍规矩而为方圆,无舟楫而欲济大水,虽或云纵,然不知循其虑度之易且速也。群僚师尹,咸有典司,各居其职,以责其效;百郡千县,各因其前,以谋其后;辞言应对,各缘其文,以覈其实,则奉职不解,而陈言者不得诬矣。书云:“赋纳以言,明试以功,车服以庸,谁能不让?谁能不敬应?”此尧、舜所以养黎民而致时雍也。

  思贤第八

  国之所以存者治也,其所以亡者乱也。人君莫不好治而恶乱,乐存而畏亡。然尝观上记,近古以来,亡代有三,秽国不数,夫何故哉?察其败,皆由君常好其所乱,而恶其所治;憎其所以存,而爱其所以亡。是故虽相去百世,县年一纪,限隔九州,殊俗千里,然其亡征败迹,若重规袭矩,稽节合符。故曰:虽有尧、舜之美,必考于周颂;虽有桀、纣之恶,必讥于版、荡。殷鉴不远,在夏后之世。

  夫与死人同病者,不可生也;与亡国同行者,不可存也。岂虚言哉!何以知人之且病也?以其不嗜食也。何以知国之将乱也?以其不嗜贤也。是故病家之厨,非无嘉馔也,乃其人弗之能食,故遂于死也。乱国之官,非无贤人也,其君弗之能任,故遂于亡也。夫生飰秔梁,旨酒甘醪,所以养生也,而病人恶之,以为不若菽麦糠糟欲清者,此其将死之候也。尊贤任能,信忠纳谏,所以为安也,而闇君恶之,以为不若奸佞阘茸谗谀之言者,此其将亡之征也。老子曰:“夫唯病病,是以不病。”易称“其亡其亡,系于苞桑。”是故养寿之士,先病服药;养世之君,先乱任贤,是以身常安而国永永也。

  上医医国,其次下医医疾。夫人治国,固治身之象。疾者身之病,乱者国之病也。身之病待医而愈,国之乱待贤而治。治身有黄帝之术,治世有孔子之经。然病不愈而乱不治者,非针石之法误,而五经之言诬也,乃因之者非其人。苟非其人,则规不圆而矩不方,绳不直而准不平,钻燧不得火,鼓石不下金,驱马不可以追速,进舟不可以涉水也。凡此八者,天之张道,有形见物,苟非其人,犹尚无功,则又况乎怀道术以抚民氓,乘六龙以御天心者哉?

  夫治世不得真贤,譬犹治疾不得真药也。治疾当得真人参,反得支罗服;当得麦门冬,反得烝穬麦。己而不识真,合而服之,病以侵剧,不自知为人所欺也。乃反谓方不诚而药皆无益于疗病,因弃后药而弗敢饮,而便求巫觋者,虽死可也。人君求贤,下应以鄙,与直不以枉。己不引真,受猥官之,国以侵乱,不自知为下所欺也。乃反谓经不信而贤皆无益于救乱,因废真贤不复求进,更任俗吏,虽灭亡可也。三代以下,皆以支罗服、烝穬麦合药,病日痁而遂死也。

  书曰:“人之有能,使循其行,国乃其昌。”是故先王为官择人,必得其材,功加于民德称其位,人谋鬼谋,百姓与能,务顺以动天地如此。三代开国建侯,所以传嗣百世,历载千数者也。

  自春秋之后,战国之制,将相权臣,必以亲家。皇后兄弟,主婿外孙,年虽童妙,未脱桎梏,由借此官职,功不加民,泽不被下而取侯,多受茅土,又不得治民效能以报百姓,虚食重禄,素餐尸位,而但事淫侈,坐作骄奢,破败而不及传世者也。

  子产有言:“未能操刀而使之割,其伤实多。”是故世主之于贵戚也,爱其嬖媚之美,不量其材而授之官,不使立功自托于民,而苟务高其爵位,崇其赏赐,令结怨于下民,县罪于恶,积过既成,岂有不颠陨者哉?此所谓“子之爱人,伤之而已”哉!

  先主之制,官民必论其材,论定而后爵之,位定然后禄之。人君也此君不察,而苟以亲戚色官之人典官者,譬犹以爱子易御仆,以明珠易瓦砾,虽有可爱好之情,然而其覆大车而杀病人也必矣。书称“天工人其代之”,传曰:“夫成天地之功者,未尝不蕃昌也。”由此观之,世主欲无功之人而强富之,则是与天斗也。使无德况之人与皇天斗,而欲久立,自古以来,未之尝有也。

  本政第九

  凡人君之治,莫大于和阴阳。阴阳者,以天为本。天心顺则阴阳和,天心逆则阴阳乖。天以民为心,民安乐则天心顺,民愁苦则天心逆。民以君为统,君政善则民和治,君政恶则民冤乱。君以恤民为本,臣忠良则君政善,臣奸枉则君政恶。以选为本,选举实则忠贤进,选虚伪则邪党贡。选以法令为本,法令正则选举实,法令诈则选虚伪。法以君为主,君信法则法顺行,君欺法则法委弃。君臣法令之功,必效于民。故君臣法令善则民安乐,民安乐则天心慰,天心慰则阴阳和,阴阳和则五谷丰,五谷丰而民眉寿,民眉寿则兴于义,兴于义而无奸行,无奸行则世平,而国家宁、社稷安,而君尊荣矣。是故天心阴阳、君臣、民氓、善恶相辅至而代相征也。

  夫天者国之基也,君者民之统也,臣者治之材也。工欲善其事,必先利其器。是故将致太平者,必先调阴阳;调阴阳者,必先顺天心;顺天心者,必先安其人;安其人者,必先审择其人。是故国家存亡之本,治乱之机,在于明选而已矣。圣人知之,故以为黜陟之首。书曰:“尔安百姓,何择非人?”此先王致太平而发颂声也。

  否泰消息,阴阳不并,观其所聚,而兴衰之端可见也。稷、禹、皋陶聚而致雍熙,皇父、蹶、踽聚而致灾异。夫善恶之象,千里合符,百世累迹,性相近而习相远。是故贤愚在心,不在贵贱;信欺在性,不在亲疏。二世所以共亡天下者,丞相、御史也。高祖所以共取天下者,缯肆、狗屠也;骊山之徒,钜野之盗,皆为名将。由此观之,苟得其人,不患贫贱;苟得其材,不嫌名迹。

  远迹汉元以来,骄贵之臣,每受罪诛,党与在位,幷伏辜者,常十二三。由此观之,贵宠之臣,未尝不播授私人进奸党也。是故王莽与汉公卿牧守夺汉,光武与汉之遗民弃士共诛。如贵人必贤而忠,贱人必愚而欺,则何以若是?

  自成帝以降,至于莽,公卿列侯,下讫令尉,大小之官,且十万人,皆自汉所谓贤明忠正贵宠之臣也。莽之篡位,惟安众侯刘崇、东郡太守翟义思事君之礼,义勇奋发,欲诛莽。功虽不成,志节可纪。夫以十万之计,其能奉报恩,二人而已。由此观之,衰世群臣诚少贤也,其官益大者罪益重,位益高者罪益深尔。故曰:治世之德,衰世之恶,常与爵位自相副也。

  孔子曰:“国有道,贫且贱焉,耻也;国无道,富且贵焉,耻也。”诗伤“皎皎白驹,在彼空谷”,“巧言如流,俾躬处休。”盖言衰世之士,志弥洁者身弥贱,佞弥巧者官弥尊也。方以类聚,物以群分,同明相见,同听相闻,惟圣知圣,惟贤知贤。

  今当涂之人,既不能昭练贤鄙,然又却于贵人之风指,胁以权势之属托,请谒阗门,礼贽辐辏,迫于目前之急,则且先之。此正士之所独蔽,而群邪之所党进也。

  周公之为宰辅也,以谦下士,故能得真贤。祁奚之为大夫也,举雠荐子,故能得正人。今世得位之徒,依女妹之宠以骄士,借亢龙之势以陵贤,而欲使志义之士,匍匐曲躬以事己,毁颜谄谀以求亲,然后乃保持之,则贞士采薇冻馁,伏死岩穴之中而已尔,岂有肯践其阙而交其人者哉?

  潜叹第十

  凡有国之君,未尝不欲治也,而治不世见者,所任不贤故也。世未尝无贤也,而贤不得用者,群臣妒也。主有索贤之心,而无得贤之术,臣有进贤之名,而无进贤之实,此以人君孤危于上,而道独抑于下也。

  夫国君之所以致治者公也,公法行则轨乱绝。佞臣之所以便身者私也,私术用则公法夺。列士之所以建节者义也,正节立则丑类代。此奸臣乱吏无法之徒,所为日夜杜塞贤君义士之闲,咸使不相得者也。

  夫贤者之为人臣,不损君以奉佞,不阿众以取容,不堕公以听私,不挠法以吐刚,其明能照奸,而义不比党。是以范武归晋而国奸逃,华元反朝而鱼氏亡。故正义之士与邪枉之人不两立。而人君之取士也,不能参听民氓,断之聪明,反徒信乱臣之说,独用污吏之言,此所谓与仇选使,令囚择吏者也。

  书云:“谋及乃心,谋及庶人。”孔子曰:“众好之,必察焉;众恶之,必察焉。”故圣人之施舍也,不必任众,亦不必专己,必察彼己之为,而度之以义,或舍人取己,故举无遗失而政无废灭也。或君则不然,己有所爱,则因以断正,不稽于众,不谋于心,苟眩于爱,惟言是从,此政之所以败乱,而士之所以放佚者也。

  昔纣好色,九侯闻之,乃献厥女。纣则大喜,以为天下之丽莫若此也,以问妲己。妲己惧进御而夺己爱也,乃伪俯而泣曰:“君王年即耆邪?明既衰邪?何貌恶之若此而覆谓之好也?”纣于是渝而以为恶。妲己恐天下之愈进美女者,因白“九侯之不道也,乃欲以此惑君王也。王而弗诛,何以革后?”纣则大怒,遂脯厥女而烹九侯。自此之后,天下之有美女者,乃皆重室昼闭,惟恐纣之闻也。赵高专秦,将杀二世,乃先示权于众,献鹿于君,以为骏马。二世占之曰:“鹿。”高曰:“马也。”二世收目独视,曰:“丞相误邪!此鹿也。”高终对以马。问于朝臣,朝臣或助二世而非高。高因白二世:“此皆阿主惑上,不忠莫大。”乃尽杀之。自此之后,莫敢正谏,而高遂杀二世于望夷,竟以亡。

  夫好之与恶效于目,而鹿之与马者着于形者也,已又定矣。还至谗如臣妾之饰伪言而作辞也,则君王失己心,而人物丧我体矣。况乎逢幽隐囚人,而待校其信,不若察妖女之留意也;其辨贤不肖也,不若辨鹿马之审固也。此二物者,皆得进见于朝堂,暴质于心臣矣。及欢爱、苟媚、佞说、巧辨之惑君也,犹炫耀君目,变夺君心,便以好为丑,以鹿为马,而况于郊野之贤、阙外之士,未尝得见者乎?

  夫在位者之好蔽贤而务进党也,自古而然。昔唐尧之大圣也,聪明宣昭;虞舜之大圣也,德音发闻。尧为天子,求索贤人,访于群后,群后不肯荐舜而反称共、鲧之徒,赖尧之圣,后乃举舜而放四子。夫以古圣之质也,尧聪之明也,舜德之彰也,君明不可欺,德彰不可蔽也。质鲜为佞,而位者尚直若彼。今夫列士之行,其不及尧、舜乎达矣,而俗之荒唐,世法滋彰。然则求贤之君,哀民之士,其相合也,亦必不几矣。文王游畋,遇姜尚于渭滨,察言观志,而见其心,不谘左右,不诹群臣,遂载反归,委之以政,用能造周。故尧参乡党以得舜,文王参己以得吕尚,岂若殷辛、秦政,既得贤人,反决滞于雠,诛杀正直,而进任奸臣之党哉?

  是以明圣之君于正道也,不专驱于贵宠,惑于嬖媚,不弃疏远,不轻幼贱,又参而任之。故有周之制也,天子听政,使三公至于列士献典,良史献书,师箴,瞍赋,蒙诵,百工谏,庶人传语,近臣尽规,亲戚补察,瞽史教诲,耆艾修之,而后王斟酌焉,是以事行而无败也。

  末世则不然,徒信贵人骄妒之议,独用苟媚蛊惑之言,行丰礼者蒙愆咎,论德义者见尤恶,于是谀臣又从以诋訾之法,被以议上之刑,此贤士之始困也。夫诋訾之法者,伐贤之斧也,而骄妒者,噬贤之狗也。人君内秉伐贤之斧,权噬贤之狗,而外招贤,欲其至也,不亦悲乎!
 
  忠贵第十一

  世有莫盛之福,又有莫痛之祸。处莫高之位者,不可以无莫大之功。窃亢龙之极贵者,未尝不破亡也。成天地之大功者,未尝不蕃昌也。

  帝王之所尊敬,天之所甚爱者,民也。今人臣受君之重位,牧天之所甚爱,焉可以不安而利之,养而济之哉?是以君子任职则思利民,达上则思进贤,功孰大焉?故居上而下不重也,在前而后不殆也。书称“天工人其代之”,王者法天而建官,自公卿以下,至于小司,辄非天官也?是故明主不敢以私爱,忠臣不敢以诬能。夫窃人之财,犹谓之盗,况偷天官以私己乎?以罪犯人,必加诛罚,况乃犯天,得无咎乎?

  五代建侯,开国成家,传嗣百世,历载千数,皆以能当天官,功加百姓。周公东征,后世追思,召公甘棠,人不忍伐,见爱如是,岂欲私害之者哉?此其后之封君多矣,或不终身,或不期月,而莫陨坠,其世无者,载莫盈百,是人何也哉?

  五代之臣,以道事君,以仁抚世,泽及草木,兼利外内,普天率土,莫不被德,其所安全,真天工也。是以福祚流衍,本枝百世。季世之臣,不思顺天,而时主是谀,谓破敌者为忠,多杀者为贤。白起、蒙恬,秦以为功,天以为贼。息夫、董贤,主以为忠,天以为盗。此等之俦,虽见贵于时君,然上不顺天心,下不得民意,故卒泣血号咷,以辱终也。易曰:“德薄而位尊,智小而谋大,力少而任重,鲜不及矣。”是故德不称其任,其祸必酷;能不称其位,其殃必大。

  且夫窃位之人,天夺其鉴,神惑其心。是故贫贱之时,虽有鉴明之资,仁义之志,一旦富贵,则背亲捐旧,丧其本心。皆疏骨肉而亲便辟,薄知友而厚狗马。财货满于仆妾,禄赐尽于猾奴。宁见朽贯千万,而不忍赐人一钱;宁积粟腐仓,而不忍贷人一斗。人多骄肆,负债不偿,骨肉怨望于家,细民谤讟于道。前人以败,后争袭之,诚可伤也。

  历观前世贵人之用心也,与婴儿等。婴儿有常病,贵臣有常祸,父母有常失,人君有常过。婴儿常病,伤饱也;贵臣常祸,伤宠也。父母常失,在不能已于媚子;人君常过,在不能已于骄臣。哺乳太多,则必掣纵而生癎;贵富太盛,则必骄佚而生过。是故媚子以贼其躯者,非一门也;骄臣用灭其家者,非一世也。或以背叛横逆不道,或以德薄不称其贵。文昌奠功,司命举过,观恶深浅,称罪降罚,或捕格斩首,或拉髆掣胸,掊死深阱,衔刀都市,殭尸破家,覆宗灭族者,皆无功于民氓者也。而后人贪权冒宠,蓄积无极,思登颠陨之台,乐循覆车之迹,愿裨福祚,以备员满贯者,何世无之?

  当吕氏之贵也,太后称制而专政,禄、产秉事而握权,擅立四王,多封子弟,兼据将相,外内盘结,自以虽汤、武兴,五霸作,弗能危也。于是废仁义而尚威虐,灭礼信而务谲诈。海内怨痛,人欲其亡,故一朝摩灭而莫之哀也。霍氏之贵,专相幼主,诛灭同僚,废帝立帝,莫之敢违。禹继父位,山、云屏事,诸婿专典禁兵,婚姻本族。王氏之贵,九侯五将,朱轮二十三。太后专政,秉权三世。莽为宰衡,封安汉公,居摄假号,身当南面,卒以篡位,十有余年,自以居之已久,威立恩行,永无祸败,故遂肆心恣意,私近忘远,崇聚群小,重赋殚民,以奉无功,动为奸诈,托之经义,迷罔百姓,欺诬天地。自以我密,人莫之知,皇天从上鉴其奸,神明自幽照其态,岂有误哉!

  夫鸟以山为卑而橧巢其上,鱼以渊为浅而穿穴其中,卒所以得之者饵也。贵戚惧家之不吉而聚诸令名,惧门之不坚而为作铁枢,卒其以败者,非苦禁忌少而门枢朽也,常苦崇财货而行骄僭,虐百姓而失民心尔。

  孔子曰:“不患无位,患己不立。”是故人臣不奉遵礼法,竭精思职,推诚辅君,效功百姓,下自附于民氓,上承顺于天心,而乃欲任其私知,窃君威德,以陵下民,反戾天地,欺诬神明,偷进苟得,以自奉厚;居累卵之危,而图泰山之安,为朝露之行,而思传世之功,譬犹始皇之舍德任刑,而欲计一以至于万也。岂不惑哉!

  浮侈第十二

  王者以四海为一家,以兆民为通计。一夫不耕,天下必受其饥者;一妇不织,天下必受其寒者。今举世舍农桑,趋商贾,牛马车舆,填塞道路,游手为巧,充盈都邑,治本者少,浮食者众。商邑翼翼,四方是极。今察洛阳,浮末者什于农夫,虚伪游手者什于浮末。是则一夫耕,百人食之,一妇桑,百人衣之,以一奉百,孰能供之?天下百郡千县,巿邑万数,类皆如此,本末何足相供?则民安得不饥寒?饥寒并至,则安能不为非?为非则奸宄,奸宄繁多,则吏安能无严酷?严酷数加,则下安能无愁怨?愁怨者多,则咎征并臻,下民无聊,而上天降灾,则国危矣。

  夫贫生于富,弱生于强,乱生于治,危生于安。是故明王之养民也,忧之劳之,教之诲之,慎微防萌,以断其邪。故易美“节以制度,不伤财,不害民”;七月诗大小教之,终而复始。由此观之,民固不可恣也。

  今民奢衣服,侈饮食,事口舌,而习调欺,以相诈绐,比肩是也。或以谋奸合任为业,或以游敖博弈为事;或丁夫世不传犁锄,怀丸挟弹,携手遨游。或取好土作丸卖之,于弹外不可以御寇,内不足以禁鼠,晋灵好之以增其恶,未尝闻志义之士喜操以游者也。惟无心之人,群竖小子,接而持之,妄弹鸟雀,百发不得一,而反中面目,此最无用而有害也。或坐作竹簧,削锐其头,有伤害之象,傅以蜡蜜,有甘舌之类,皆非吉祥善应。或作泥车、瓦狗、马骑、倡排,诸戏弄小儿之具以巧诈。

  诗刺“不绩其麻,女也婆娑”。今多不修中馈,休其蚕织,而起学巫祝,鼓舞事神,以欺诬细民,荧惑百姓。妇女羸弱,疾病之家,怀忧愦愦,皆易恐惧,至使奔走便时,去离正宅,崎岖路侧,上漏下湿,风寒所伤,奸人所利,贼盗所中,益祸益祟,以致重者不可胜数。或弃医药,更往事神,故至于死亡,不自知为巫所欺误,乃反恨事巫之晚,此荧惑细民之甚者也。

  或裁好缯,作为疏头,令工采画,雇人书祝,虚饰巧言,欲邀多福。或裂拆缯彩,裁广数分,长各五寸,缝绘佩之。或纺彩丝而縻,断截以绕臂。此长无益于吉凶,而空残灭缯丝,萦悸小民。或克削绮縠,寸窃八采,以成榆叶、无穷、水波之纹,碎刺缝紩,作为笥囊、裙{衣専}、衣被,费缯百缣,用功十倍。此等之俦,既不助长农工女,无有益于世,而坐食嘉谷,消费白日,毁败成功,以完为破,以牢为行,以大为小,以易为难,皆宜禁者也。

  山林不能给野火,江海不能灌漏卮。孝文皇帝躬衣弋绨,足履革舄,以韦带剑,集上书囊以为殿帷,盛夏苦暑,欲起一台,计直百万,以为奢费而不作也。今京师贵戚,衣服、饮食、车舆、文饰、庐舍,皆过王制,僭上甚矣。从奴仆妾,皆服葛子升越,筩中女布,细致绮縠,冰纨锦绣。犀象珠玉,虎魄玳瑁,石山隐饰,金银错镂,獐麂履舄,文组彩褋,骄奢僭主,转相夸诧,箕子所唏,今在仆妾。富贵嫁娶,车軿各十,骑奴侍僮,夹毂节引。富者竞欲相过,贫者耻不逮及。是故一飨之所费,破终身之本业。

  古者必有命民,然后乃得衣缯彩而乘车马。今者既不能尽复古,细民诚可不须,乃踰于古昔孝文,衣必细致,履必獐麂,组必文采,饰袜必緰此,挍饰车马,多畜奴婢。诸能若此者,既不生谷,又坐为蠹贼也。

  子曰:“古之葬者,厚衣之以薪,葬之中野,不封不树,丧期无时:后世圣人易之以棺椁”,桐木为棺,葛采为缄,下不及泉,上不泄臭。后世以楸梓槐柏杶樗,各取方土所出,胶漆所致,钉细要,削除铲靡,不见际会,其坚足恃,其用足任,如此可矣。其后京师贵戚,必欲江南檽梓豫章楩柟:边远下土,亦竞相仿效。夫檽梓豫章,所出殊远,又乃生于深山穷谷,经历山岑,立千步之高,百丈之溪,倾倚险阻,崎岖不便,求之连日然后见之,伐斫连月然后讫,会众然后能动担,牛列然后能致水,油溃入海,连淮逆河,行数千里,然后到雒。工匠雕治,积累日月,计一棺之成,功将千万。夫既其终用,重且万斤,非大众不能举,非大车不能挽。东至乐浪,西至敦煌,万里之中,相竞用之。此之费功伤农,可为痛心!

  古者墓而不崇。仲尼丧母,冢高四尺,遇雨而堕,弟子请治之。夫子泣曰:“礼不修墓。”鲤死,有棺而无椁。文帝葬于芷阳,明帝葬于洛南,皆不藏珠宝,不造庙,不起山陵。陵墓虽卑而圣高。今京师贵戚,郡县豪家,生不极养,死乃崇丧。或至刻金镂玉,檽梓楩柟,良田造茔,黄壤致藏,多埋珍宝偶人车马,造起大冢,广种松柏,庐舍祠堂,崇侈上僭。宠臣贵戚,州郡世家,每有丧葬,都官属县,各当遣吏赍奉,车马帷帐,贷假待客之具,竞为华观。此无益于奉终,无增于孝行,但作烦搅扰,伤害吏民。

  今按鄗、毕之郊,文、武之陵,南城之垒,曾析之冢。周公非不忠也,曾子非不孝也,以为褒君显父,不在聚财:扬名显祖,不在车马。孔子曰:“多货财伤于德,弊则没礼。”晋灵厚赋以雕墙,春秋以为非君。华元、乐吕厚葬文公,春秋以为不臣。况于群司士庶,乃可僭侈主上,过天道乎?

  景帝时,武原侯卫不害坐葬过律夺国。明帝时,桑民摐阳侯坐冢过制髡削。今天下浮侈离本,僭奢过上,亦已甚矣!

  凡诸所讥,皆非民性,而竞务者,乱政薄化使之然也。王者统世,观民设教,乃能变风易俗,以致太平。

  慎微第十三

  凡山陵之高,非削成而崛起也,必步增而稍上焉。川谷之卑,非截断而颠陷也,必陂池而稍下焉。是故积上不止,必致嵩山之高;积下不已,必极黄泉之深。

  非独山川也,人行亦然,有布衣积善不怠,必致颜、闵之贤,积恶不休,必致桀、跖之名。非独布衣也,人臣亦然,积正不倦,必生节义之志,积邪不止,必生暴弒之心。非独人臣也,国君亦然,政教积德,必致安泰之福,举错数失,必致危亡之祸。故仲尼曰:汤、武非一善而王也,桀、纣非一恶而亡也。三代之废兴也,在其所积。积善多者,虽有一恶,是为过失,未足以亡。积恶多者,虽有一善,是为误中,未足以存。人君闻此,可以悚懼。布衣闻此,可以改容。

  是故君子战战栗栗,日慎一日,克己三省,不见是图。孔子曰:“善不积不足以成名,恶不积不足以灭身。小人以小善谓无益而不为也,以小恶谓无伤而不去也,是以恶积而不可掩,罪大而不可解也。”此蹶、踽所以迷国而不返,三季所以遂往而不振者也。

  夫积微成显,积着成,鄂誉鄂誉;鄂致存亡,圣人常慎其微也。文王小心翼翼,武王夙夜敬止,思慎微眇,早防未萌,故能太平而传子孙。

  且夫邪之与正,犹水与火不同原,不得并盛。正性胜,则遂重己不忍亏也,故伯夷饿死而不恨。邪性胜,则忸怵而不忍舍也,故王莽窃位而不惭。积恶习之所致也。夫积恶习非久,致死亡非一也。世品人遂

  夫圣贤卑革,则登其福。庆封、伯有,荒淫于酒,沈湎无度,以弊其家。晋平殆政,惑以丧志,良臣弗匡,故俱有祸。楚庄、齐威,始有荒淫之行,削弱之败,几于乱亡,中能感悟,勤恤民事,劳精苦思,孜孜不怠,夫出陈应,爵命管苏,召即墨,烹阿大夫,故能中兴,强霸诸侯,当时尊显,后世见思,传为令名,载在图籍。由此言之,有希人君,其行一也,知己曰明,自胜曰强。

  夫有不善未尝不知,知之未尝复行,此颜子所以称庶几也。诗曰:“天保定尔,亦孔之固。俾尔亶厚,胡福不除?俾尔多益,以莫不庶。”盖此言也,言天保佐王者,定其性命,甚坚固也。使汝信厚,何不治?而多益之,甚庶众焉。不遵履五常,顺养性命,以保南山之寿,松柏之茂也?

  德輶如毛,为仁由己。莫与并蜂,自求辛螫。祸福无门,惟人所召。天之所助者顺也,人之所尚者信也,履信思乎顺,又以尚贤,是以吉无不利也。亮哉斯言!可无思乎?

  实贡第十四

  国以贤兴,以谄衰,君以忠安,以忌危。此古今之常论,而世所共知也。然衰国危君继踵不绝者,岂世无忠信正直之士哉?诚苦忠信正直之道不得行尔。

  夫十步之闲,必有茂草,十室之邑,必有俊士。贤材之生,日月相属,未尝乏绝。是故乱殷有三仁,小卫多君子。以汉之广博,士民之众多,朝廷之清明,上下之修治,而官无直吏,位无良臣。此非今世之无贤也,乃贤者废锢而不得达于圣主之朝尔。

  夫志道者少友,逐俗者多俦。是以举世多党而用私,竞比质而行趋华。贡士者,非复依其质干,准其材行也,直虚造空美,扫地洞说。择能者而书之,公卿刺史掾从事,茂才孝廉且二百员。历察其状,德侔颜渊、卜、冉,最其行能,多不及中。诚使皆如状文,则是为岁得大贤二百也。然则灾异曷为讥?此非其实之效。

  夫说粱饭食肉,有好于面目,而不若粝粢藜烝之可食于口也。图西施、毛嫱,有悦于心,而不若丑妻陋妾之可御于前也。虚张高誉,强蔽疵瑕,以相诳耀,有快于耳,而不若忠选实行可任于官也。周显拘时,故苏秦;燕哙利虚誉,故让子之,皆舍实听声,呕哇之过也。

  夫圣人纯,贤者驳,周公不求备,四友不相兼况末世乎?是故高祖所辅佐,光武所将相,不遂伪举,不责兼行,亡秦之所弃,王莽之所捐,二祖任用以诛暴乱,成致治安。太平之世,而云无士,数开横选,而不得真,甚可愤也!

  夫明君之诏也若声,忠臣之和也当如响应,长短大小,清浊疾徐,必相和也。是故求马问马,求驴问驴,求鹰问鹰,求駹问駹。由此教令,则赏罚必也。

  夫高论而相欺,不若忠论而诚实。且攻玉以石,治金以盐,濯锦以鱼,浣布以灰。夫物固有以贱治贵,以丑治好者矣。智者弃其所短而采其所长,以致其功,明君用士亦犹是也。物有所宜,不废其材,况于人乎?

  夫修身慎行,敦方正直,清廉洁白,恬淡无为,化之本也。忧君哀民,独睹乱原,好善嫉恶,赏罚严明,治之材也。明君兼善而两纳之,恶行之器也,为金玉宝政之材刚铁用。无此二宝,苟务作异以求名,诈静以惑众,则败俗伤风。今世慕虚者,此谓坚白。坚白之行,明君所憎,而王制所不取。

  是故选贤贡士,必考核其清素,据实而言,其有小疵,勿强衣饰,以壮虚声。一能之士,各贡所长,出处默语,勿强相兼,则萧、曹、周、韩之论,何足得矣?吴、邓、梁、窦之徒,而致十。各以所宜,量材授任,则庶官无旷,兴功可成,太平可致,麒麟可臻。

  且燕小,其位卑,然昭王尚能招集他国之英俊,兴诛暴乱,成致治强。今汉土之广博,天子尊明,而曾无一良臣,此诚不愍兆黎之愁苦,不急贤人之佐治尔。孔子曰:“未之思也,夫何远之有?”忠良之吏诚易得也,顾圣王欲之不尔。

  卷四

  班禄第十五

  太古之时,烝黎初载,未有上下,而自顺序,天未事焉,君未设焉。后稍矫虔,或相陵虐,侵渔不止,为萌巨害。于是天命圣人使司牧之,使不失性,四海蒙利,莫不被德,佥共奉戴,谓之天子。

  故天之立君,非私此人也,以役民,盖以诛暴除害利黎元也。是以人谋鬼谋,能者处之。诗云:“皇矣上帝!临下以赫。监观四方,求民之瘼。惟此二国,其政不获。惟此四国,爰究爰度。上帝指之,憎其式恶。乃睠西顾,此惟与度。”盖此言也,言夏、殷二国之政不得,乃用奢夸廓大,上帝憎之,更求民之瘼圣人,与天下四国究度而使居之也。

  前哲良人,疾奢夸廓无纪极也,乃惟度法象,明着礼秩,为优宪艺,县之无穷。故传曰:“制礼,上物不过十二,天之道也。”是以先圣籍田有制,供神有度,奉己有节,礼贤有数,上下大小,贵贱亲疏,皆有等威,阶级衰杀,各足禄其爵位,公私达其等级,礼行德义。

  当此之时也,九州之内,合三千里,尔八百国。其班禄也,以上农为正,始于庶人在官者,禄足以代耕,盖食九人。诸侯下士亦然。中士倍下士,食十八人。上士倍中士,食三十六人。大夫倍之,食七十二人。小国之卿,二于大夫。次国之卿,三于大夫。大国之卿,四于大夫,食二百八十八人。君各什其卿。天子三公采视公侯,盖方百里。卿采视伯,方七十里。大夫视子男,方五十里。元士视附庸,方三十里。功成者封。是故官政专公,不虑私家;子弟事学,不干财利,闭门自守,不与民交争,而无饥寒之道,而不陷;臣养优而不隘,吏爱官而不贪,民安静而强力,此则太平之基立矣。乃惟慎贡选,明必黜陟,官得其人,人任其职;钦若昊天,敬授民时,同我妇子,馌彼南亩;上务节礼,正身示下,下悦其政,各乐竭己奉戴其上。是以天地交泰,阴阳和平,民无奸匿,机衡不倾,德气流布而颂声作也。

  其后忽养贤而鹿鸣思,背宗族而采蘩怨,履亩税而硕鼠作,赋敛重而谭告通,班禄颇而倾甫刺,行人定而绵蛮讽,故遂耗乱衰弱。

  及周室微而五伯作,六国弊而暴秦兴,背义理而尚威力,灭典礼而行贪叨,重赋敛以厚己,强臣下以弱枝,文德不获封爵,列侯不获。是以贤者不能行礼以从道,品臣不能无枉以从利。君又骤赦以纵贼,民无耻而多盗窃。

  何者?咸气加而化上风,患害切而迫饥寒,此臧纥所以不能诘其盗者也。诗云:“大风有隧,贪人败类。”“尔之教矣,民斯效矣。”是故先王将发号施令,谆谆如也,惟恐不中而道于邪,故作典以为民极,上下共之,无有私曲,三府制法,未闻赦彼有罪,狱货惟宝者也。

  是故明君临众,必以正轨,既无厌有,务节礼而厚下,复德而崇化,使皆阜于养生而竞于廉耻也。是以官长正而百姓化,邪心黜而奸匿绝,然后乃能协和气而致太平也。易曰:“圣人养贤以及万民。”为本,君以臣为基,然后高能可崇也;马肥,然后远能可致也。人君不务此而欲致太平,此犹薄趾而望高墙,骥瘠而责远道,其不可得也必矣。

  述赦第十六

  凡治病者,必先知脉之虚实,气之所结,然后为之方,故疾可愈而寿可长也。为国者,必先知民之所苦,祸之所起,然后设之以禁,故奸可塞国可安矣。

  今日贼良民之甚者,莫大于数赦。赦赎数,则恶人昌而善人伤矣。奚以明之哉?曰:孝悌之家,修身慎行,不犯上禁,从生至死,无铢两罪;数有赦赎,未尝蒙恩,常反为祸。何者?正直之士之为吏也,不避强御,不辞上官。从事督察,方怀不快,而奸猾之党,又加诬言,皆知赦之不久,则且共横枉侵冤,诬奏罪法。今主上妄行刑辟,高至死徙,下乃沦冤,而被冤之家,乃甫当乞鞠告故以信直,亦无益于死亡矣。

  及隐逸行士,淑人君子,为谗佞利口所加诬覆冒,下土冤民,能至阙者,万无数人,其得省问者,不过百一,既对尚书,空遣去者,复十六七。虽蒙考覆,州郡转相顾望,留苦其事。春夏待秋冬,秋冬复涉春夏,如此行逢赦者,不可胜数。

  又谨慎之民,用天之道,分地之利,择莫犯土,谨身节用,积累纤微,以致小过,此言质良盖民,惟国之基也。

  轻薄恶子,不道凶民,思彼奸邪,起作盗贼,以财色杀人父母,戮人之子,灭人之门,取人之贿,及贪残不轨,凶恶弊吏,掠杀不辜,侵冤小民,皆望圣帝当为诛恶治冤,以解蓄怨。反一门赦之,令恶人高会而夸诧,老盗服臧而过门,孝子见雠而不得讨,亡主见物而不得取,痛莫甚焉。故将赦而先暴寒者,以其多冤结悲恨之人也。

  夫养稊稗者伤禾稼,惠奸宄者贼良民。书曰:“文王作罚,刑兹无赦。”是故先王之制刑法也,非好伤人肌肤,断人寿命者也,乃以威奸惩恶除民害也。天下本以民不能相治,故为立王者以统治之。天子在于奉天威命,共行赏罚。故经称“天命有德,五服五章;天罚有罪,五刑五用。”诗刺“彼宜有罪,汝反脱之。”古者惟始受命之君,承大乱之极,被前王之恶,其民乃并为敌雠,罔不寇贼消义奸宄夺攘,以革命受祚,为之父母,故得一赦。继体以下,则无违焉。何者?人君配干而仁,顺育万物以成大功,非得以养奸活罪为仁,放纵天贼为贤也。

  今夫性恶之人,居家不孝悌,出入不恭敬,轻薄慢傲,凶悍无辨,明以威侮侵利为行,以贼残酷虐为贤,故数陷王法者,此乃民之贼,下愚极恶之人也。虽脱桎梏而出囹圄,终无改悔之心,自诗以羸敖头,出狱踧踖,复犯法者何不然。

  洛阳至有主谐合杀人者,谓之会任之家,受人十万,谢客数千。又重馈部吏,吏与通奸,利入深重,幡党盘牙,请至贵戚宠臣,说听于上,谒行于下。是故虽严令、尹,终不能破攘断绝。何者?凡敢为大奸者,材必有过于众,而能自媚于上者也。多散苟得之财,奉以谄谀之辞,以转相驱,非有第五公之廉直,孰能不为顾?今案洛阳主杀人者,高至数十,下至四五,身不死则杀不止,皆以数赦之所致也。由此观之,大恶之资,终不可化,虽岁赦之,适劝奸耳。

  或云:“三辰有候,天气当赦,故人主顺之而施德焉。”未必然也。王者至贵,与天通精,心有所想,意有所虑,未发声色,天为变移。或若休咎庶征,月之从星,此乃宜有是事。故见瑞异,或戒人主。若忽不察,是乃己所感致,而反以为天意欲然,非直也。

  俗人又曰:“先世欲赦,常先遣马分行市里,听于路隅,咸云当赦,以知天之教也,乃因施德。”若使此言也而信,则殆过矣。夫民之性,固好意度者也,见久阴则称将水,见久阳则称将旱,见小贵则言将饥,见小贱则言将穰,然或信或否。由此观之,民之所言,未必天下。前世赎赦稀疏,民无觊觎。近时以来,赦赎稠数,故每春夏,辄望复赦;或抱罪之家,侥幸蒙恩,故宣此言,以自悦喜。诚令仁君闻此,以为天教而辄从之,误莫甚焉。

  论者多曰:“久不赦则奸宄炽,而吏不制,故赦赎以解之。”此乃招乱之本原,不察祸福之所生者之言也。凡民之所以轻为盗贼,吏之所以易作奸匿者,以赦赎数而有侥望也。若使犯罪之人终身被命,得而必刑,则计奸之谋破,而虑恶之心绝矣。

  夫良赎可,孺子可令姐,中庸之人,可引而下,故其谚曰:“一岁载赦,奴儿噫嗟。”言王诛不行,则痛瘀之子皆轻犯,况狡乎?若诚思畏盗贼多而奸不胜故赦,则是为国为奸宄报也。夫天道赏善而刑淫,天工人其代之,故凡立王者,将以诛邪恶而养正善,而以逞邪恶逆,妄莫甚焉。

  且夫国无常治,又无常乱,法令行则国治,法令弛则国乱;法无常行,亦无常弛,君敬法则法行,君慢法则法弛。昔孝明帝时,制举茂才,过阙谢恩,赐食事讫,问何异闻,对曰:“巫有剧贼九人,刺史数以窃郡,讫不能得。”帝曰:“汝非部南郡从事邪?”对曰:“是。”帝乃振怒,曰:“贼发部中而不能擒,然材何以为茂?”捶数百,便免官,而切让州郡,十日之闲,贼即伏诛。由此观之,擒灭盗贼,在于明法,不在数赦。

  今不显行赏罚以明善恶,严督牧守以擒奸猾,而反数赦以劝之,其文常曰:“谋反大逆不道诸犯,不当得赦皆除之,将与士大夫洒心更始。”岁岁洒之,然未尝见奸人冗吏,有肯变心悔服称诏者也。有司奏事,又俗以赦前之微过,妨今日之显举。然则改往修来,更始之诏,亦不信也。

  诗讥“君子屡盟,乱是用长”。故不若希其令,必其言。若良不能了无赦者,罕之为愈,令世岁老古时一赦,则奸宄之减十八九,可胜必也。昔大司马吴汉老病将卒,世祖问以遗戒,对曰:“臣愚不智,不足以知治,慎无赦而已矣。”

  夫方以类聚,物以群分。人之情皆见乎辞,故诸言不当赦者,非修身慎行,则必忧哀谨慎而嫉毒奸恶者也。诸利数赦者,非不达赦务,则必内怀隐忧有愿为者也。人君之发令也,必谘于群臣,群臣之奸邪者,固必伏罪,虽正直吏,犹有公过,自非鬻拳、李离,孰肯刑身以正国?然则是皆接私计以论公政也。与狐议裘,无时焉可!

  传曰:“民之多幸,国之不幸也。”夫有罪而备辜,冤结而信理,此天之正也,而王之法也。故曰:“无纵诡随,以谨无良。”若枉善人以惠奸恶,此谓“敛怨以为德”。先帝制法,论衷刺刀者。何则?以其怀奸恶之心,有杀害之意也。圣主有子爱之情,而是有杀害之意,故诛之,况成罪乎?

  尚书康诰:“王曰:‘于戏!封,敬明乃罚。人有小罪匪省,乃惟终自作不典,戒尔,有厥罪小,乃不可不杀。’”言恶人有罪虽小,然非以过差为之也,乃欲终身行之,故虽小,不可不杀也。何则?是本顽凶思恶而为之者也。“乃有大罪匪终,乃惟省哉,适尔,既道极厥罪,时亦不可杀。”言杀人虽有大罪,非欲以终身为恶,乃过误尔,是不杀也。若此者,虽曰赦之可也。金作赎形,赦作宥罪,皆谓良人吉士,时有过误,不幸陷离者尔。

  先王议谳狱以制,原情论意,以救善人,非欲令兼纵恶逆以伤人也。是故周官差八议之辟,此先王所以整万民而致时雍也。易故观民设教,变通移时之议。今日捄世,莫乎此意。

  三式第十七

  高祖定汉,与群臣约,自非刘氏不得王,非有武功不得侯。孝文皇帝始封外祖,因为典式,行之至今。孝武皇帝封爵丞相,以褒有德,后亦承之,建武乃绝。

  传记所载,稷、禹、伯夷、皋陶、伯翳,日受封土。周宣王时,辅相大臣,以德佐治,亦获有国。故尹吉甫作封颂二篇,其诗曰:“亹亹申伯,王缵之事,于邑于谢,南国于是式。”又曰:“四牡彭彭,八鸾锵锵,王命仲山甫,城彼东方。”此言申伯、山甫文德致升平,而王封以乐土,赐以盛服也。

  易曰:“鼎折足,覆公餗,其刑渥。凶。”此言公不胜任,则有渥刑也。是故三公在三载之后,宜明考绩黜刺,简练其材。其有稷、禹、伯夷、申伯、仲山甫致治之效者,封以列侯,令受南土八蛮之赐。其尸禄素餐,无进治之效、无忠善之言者,使从渥刑。是则所谓明德慎罚,而简练能否之术也。诚如此,则三公竞思其职,而百寮急竭其忠矣。

  先王之制,继体立诸侯,以象贤也。子孙虽有食旧德之义,然封疆立国,不为诸侯,张官置吏,不为大夫,必有功于民,乃得保位,故有考绩黜刺九锡三削之义。诗云:“彼君子兮,不素餐兮。”由此观之,未有得以无功而禄者也。当今列侯,率皆袭先人之爵,因祖考之位,其身无功于汉,无德于民,专国南面,卧食重禄,下殚百姓,富有国家,此素餐之甚者也。孝武皇帝患其如此,乃令酎金以黜之,而益多怨。

  今列侯或有德宜子民,而道不得施;或有凶顽丑,不宜有国,而恶不上闻。且人情莫不以己为贤而效其能者,周公之戒,不使大臣怨乎不以。诗云:“驾彼四牡,四牡项领。”今列侯年世以来,宜皆试补长吏墨绶以上,关内侯补黄绶,以信其志,以旌其能。其有韩侯、邵虎之德,上有功于天子,下有益于百姓,则稍迁位益土,以彰有德。其怀奸藏恶尤无状者,削土夺国,以明好恶。

  且夫列侯皆剖符受策,国大臣也,虽身在外,而心在王室。宜助聪明与智贤愚,以佐天子。何得坐作奢僭,骄育负责,欺枉小民,淫恣酒色,职为乱阶,以伤风化而已乎?诏书横选,犹乃特进,而不令列侯举,此于主德大洽,列侯大达,非执术督责总览独断御下方也。今虽未使典始治民,然有横选,当循王制,皆使贡士,不宜阙也。

  是诚封三公以旌积德,试列侯以除素餐,上合建侯之义,下合黜刺之法。贤材任职,则上下蒙福,素餐委国,位无凶人。诚如此,则诸侯必内思制行而助国矣。今则不然,有功不赏,无德不削,甚非劝善惩恶,诱进忠贤,移风易俗之法术也。

  昔先王抚世,选练明德,以统理民,建正封不过百,取法于震,以为贤人聪明不是过也;又欲德能优而所治纤,则职修理而民被泽矣。今之守相,制地千里,威权势力,盛于列侯,材明德义,未必过古,而所治逾百里,此以所治多荒乱也。是故守相不可不审也。

  昔宣皇帝兴于民间,深知之,故常叹曰:“万民所以安田里无忧患者,政平讼治也。与我共此者,其惟良二千石。”于是明选守相,其初除者,必躬见之,观其志趣,以昭其能,明察其治,重其刑赏。奸宄减少、户口增息者,赏赐金帛,爵至封侯。其耗乱无状者,皆衔刀沥血于市。赏重而信,罚痛而必,群臣畏劝,竞思其职。故能致治安而世升平,降凤皇而来麒麟,天人悦喜,符瑞并臻,功德茂盛,立为中宗。由此观之,牧守大臣者,诚盛衰之本原也,不可不选练也;法令赏罚者,诚治乱之枢机也,不可不严行也。

  昔仲尼有言:“政宽则民慢,慢则纠之以猛;猛则民残,残则施之以宽。宽以济猛,猛以济宽,政是以和。今者刺史、守相,率多怠慢,违背法律,废忽诏令,专情务利,不恤公事。细民冤结,无所控告,下土边远,能诣阙者,万无数人,其得省治,不能百一。郡县负其如此也,故至敢延期,民日往上书。此皆太宽之所致也。

  噬嗑之卦,下动上明,其象曰:“先王以明罚敕法。”夫积怠之俗,赏不隆则善不劝,罚不重则恶不惩。故凡欲变风改俗者,其行尝罚者也,必使足惊心破胆,民乃易视。

  圣主诚肯明察群臣,竭精称职有功效者,无爱金帛封侯之费,其怀奸藏恶别无状者,图铁锧钺之决。然则良臣如王成、黄霸、龚遂、邵信臣之徒,可比郡而得也;神明瑞应,可期年而致也。

  爱日第十八

  国之所以为国者,以有民也;民之所以为民者,以有谷也;谷之所以丰殖者,以有人功也;功之所以能建者,以日力也。治国之日舒以长,故其民闲暇而力有余;乱国之日促以短,故其民困务而力不足。

  所谓治国之日舒以长者,非谒羲和而令安行也,又非能增分度而益漏刻也。乃君明察而百官治,下循正而得其所,则民安静而力有余,故视日长也。所谓乱国之日促以短者,非谒羲和而令疾驱也,又非能减分度而损漏刻也。乃君不明则百官乱而奸宄兴,法令鬻而役赋繁,则希民困于吏政,仕者穷于典礼,冤民就狱乃得直,烈士交私乃见保,奸臣肆心于上,乱化流行于下,君子载质而车驰,细民怀财而趋走,故视日短也。

  诗云:“王事靡盬,不遑将父。”言在古闲暇而得行孝,今迫促不得养也。孔子称庶则富之,既富则教之。是故礼义生于富足,盗窃起于贫穷,富足生于宽暇,贫穷起于无日。圣人深知,力者乃民之本也,而国之基,故务省役而为民爱日。是以尧敕羲和,钦若昊天,敬授民时;邵伯讼不忍烦民,听断棠下,能兴时雍而致刑错。

  今则不然。万官挠民,令长自衒,百姓废农桑而趋府庭者,非朝晡不得通,非意气不得见,讼不讼辄连月日,举室释作,以相瞻视,辞人之家,辄请邻里应对送饷,比事讫,竟亡一岁功,则天下独有受其饥者矣,而品人俗士之司典者,曾不觉也。郡县既加冤枉,州司不治,令破家活,远诣公府。公府不能照察真伪,则但欲罢之以久困之资,故猥说一科,令此注百日,乃为移书,其不满百日,辄更造数,甚违邵伯讼棠之义。此所谓诵诗三百,授之以政,不达,虽多亦奚以为者也。

  孔子曰:“听讼,吾犹人也。”从此观之,中材以上,皆议曲直之辨,刑法之理可;乡亭部吏,足以断决,使无怨言。然所以不者,盖有故焉。

  传曰:“恶直丑正,实繁有徒。”夫直者贞正而不挠志,无恩于吏。怨家务主者结以货财,故乡亭与之为排直家,后反复时吏坐之,故共枉之于庭。以羸民与豪吏讼,其势不如也。是故县与部幷,后有反复,长吏坐之,故举县排之于郡。以一人与一县讼,其势不如也。故郡与县幷,后有反复,太守坐之,故举郡排之于州。以一人与一郡讼,其势不如也。故州与郡幷,而不肯治,故乃远诣公府尔。公府不能察,而苟欲以钱刀课之,则贫弱少货者终无以旷旬满祈。豪富饶钱者取客使往,可盈千日,非徒百也。治讼若此,为务助豪猾而镇贫弱也,何冤之能治?

  非独乡部辞讼也。武官断狱,亦皆始见枉于小吏,终重冤于大臣。怨故未雠,辄逢赦令,不得复治,正士怀冤结而不得信,猾吏崇奸宄而不痛坐。郡县所以易侵小民,而天下所以多饥穷也。

  除上天感动,降灾伤谷,但以人功见事言之,今自三府以下,至于县道乡亭,及从事督邮,有典之司,民废农桑而守之,辞讼告诉,及以官事应对吏者,一人之,日废十万人,人复下计之,一人有事,二人获饷,是为日三十万人离其业也。以中农率之,则是岁三百万口受其饥也。然则盗贼何从消,太平何从作?

  孝明皇帝尝问:“今旦何得无上书者?”左右对曰:“反支故。”帝曰:“民既废农远来诣阙,而复使避反支,是则又夺其日而冤之也。”乃敕公车受章,无避反支。上明圣主为民爱日如此,而有司轻夺民时如彼,盖所谓有君无臣,有主无佐,元首聪明,股肱怠惰者也。诗曰:“国既卒斩,何用不监!”伤三公居人尊位,食人重禄,而曾不肯察民之尽瘁也。

  孔子病夫“未之得也,患不得之,既得之,患失之”者。今公卿始起州郡而致宰相,此其聪明智虑,未必闇也,患其苟先私计而后公义尔。诗云:“莫肯念乱,谁无父母!”今民力不暇,谷何以生?百姓不足,君孰与足?嗟哉,可无思乎!
卷五

  断讼第十九

  五代不同礼,三家不同教,非其苟相反也,盖世推移而俗化异也。俗化异则乱原殊,故三家符世,皆革定法。高祖制三章之约,孝文除克肤之刑,是故自非杀伤盗臧,文罪之法,轻重无常,各随时宜,要取足用劝善消恶而已。

  夫制法之意,若为藩篱沟堑以有防矣,择禽兽之尤可数犯者,而加深厚焉。今奸宄虽众,然其原少;君事虽繁,然其守约。知其原少奸易塞,见其守约政易持。塞其原则奸宄绝,施其术则远近治。

  今一岁断狱,虽以万计,然辞讼之辩,斗贼之发,乡部之治,狱官之治者,其状一也。本皆起民不诚信,而数相欺绐也。舜敕龙以谗说殄行,震惊朕师,乃自上古患之矣。故先慎己喉舌,以元示民。孔子曰:“乱之所生也,则言语以为阶。”“小人不耻不仁,不畏不义。”脉脉规规,常怀奸唯,昧冒前利,不顾廉耻,苟且中,后则榆解奴抵,以致祸变者,比屋是也。

  非唯细民为然,自封君王侯贵戚豪富,尤多有之。假举骄奢,以作淫侈,高负千万,不肯偿责。小民守门号哭啼呼,曾无怵惕惭怍哀矜之意。苟崇聚酒徒无行之人,传空引满,啁啾骂詈,昼夜鄂鄂,慢游是好。或殴击责主,入于死亡,群盗攻剽,劫人无异。虽会赦赎,不当复得在选辟之科,而州司公府反争取之。且观诸敢妄骄奢而作大责者,必非救饥寒而解困急,振贫穷而行礼义者也,咸以崇骄奢而奉淫湎尔。

  春秋之义,责知诛率。孝文皇帝至寡动,欲任德,然河阳侯陈信坐负六月免国。孝武仁明,周阳侯田彭祖坐当轵侯宅而不与免国,黎阳侯邵延坐不出持马,身斩国除。二帝岂乐以钱财之故而伤大臣哉?乃欲绝诈欺之端,必国家之法,防祸乱之原,以利民也。故一人伏正罪而万家蒙乎福者,圣主行之不疑。永平时,诸侯负责,辄有削绌之罚。此其后皆不敢负民,而世自节俭,辞讼自消矣。

  今诸侯贵戚,或曰敕民慎行,德义无违,制节谨度,未尝负责,身絜规避,志厉青云。或既欺负百姓,上书封租,愿且偿责,此乃残掠官民,而还依县官也,其诬罔慢易,罪莫大焉。孝经曰:“陈之以德义而民兴行,示之以好恶而民知禁。”今欲变巧伪以崇美化,息辞讼以闲官事者,莫若表显有行,痛诛无状,导文、武之法,明诡诈之信。

  今侯王贵戚不得浸广,奸宄遂多。岂谓每有争斗辞讼,妇女必致此乎?亦以传见。凡诸祸根不早断绝,则或转而滋蔓,人若斯邪。是故原官察之所以务念,臣主之所以忧劳者,其本皆乡亭之所治者,大半诈欺之所生也。故曰:知其原少则奸易塞也,见其守约则政易持也。

  或妇人之行,贵令鲜絜,今以适矣,无颜复入甲门,县官原之,故令使留所既入家。必未昭乱之本原,不惟贞絜所生者之言也。贞女不二心以数变,故有匪石之诗;不枉行以遗忧,故美归宁之志。一许不改,盖所以长贞絜而宁父兄也。其不循此而二三其德者,此本无廉耻之家,不贞专之所也。若然之人,又何丑恡?轻薄父兄,淫僻妇女,不惟义理,苟疏一德,借本治生,逃亡抵中,乎以致于刳腹芟颈灭宗之祸者,何所无之?

  先王因人情喜怒之所不能已者,则为之立礼制而崇德让;人所可已者,则为之设法禁而明赏罚。今市卖勿相欺,婚姻无相诈,非人情之不可能者也。是故不若立义顺法,遏绝其原。初虽惭恡于一人,然其终也,长利于万世。小惩而大戒,此所以全小而济顽凶也。

  夫立法之大要,必令善人劝其德而乐其政,邪人痛其祸而悔其行。诸一女许数家,虽生十子,更百赦,勿令得蒙一还私家,则此奸绝矣。不则髡其夫妻,徙千里外剧县,乃可以毒其心而绝其后,奸乱绝则太平兴矣。

  又贞絜寡妇,或男女备具,财货富饶,欲守一醮之礼,成同穴之义,执节坚固,齐怀必死,终无更许之虑。遭值不仁世叔,无义兄弟,或利其娉币,或贪其财贿,或私其儿子,则强中欺嫁,处迫胁遣送,人有自缢房中,饮药车上,绝命丧躯,孤捐童孩。此犹迫胁人命自杀也。

  或后夫多设人客,威力胁载,守将抱执,连日乃缓,与强掠人为妻无异。妇人软弱,猥为众强所扶与执迫,幽阨连日,后虽欲复修本志,婴绢吞药。

  衰制第二十

  无慢制而成天下者,三皇也;画则象而化四表者,五帝也;明法禁而和海内者,三王也。行赏罚而齐万民者,治国也;君立法而下不行者,乱国也;臣作政而君不制者,亡国也。

  是故民之所以不乱者,上有吏;吏之所以无奸者,官有法;法之所以顺行者,国有君也;君之所以位尊者,身有义也。义者君之政也,法者君之命也。人君思正以出令,而贵贱贤愚莫得违也,则君位于上,而民氓治于下矣。人君出令而贵臣骄吏弗顺也,则君几于弒,而民几于乱矣。

  夫法令者,君之所以用其国也。君出令而不从,是与无君等。主令不从则臣令行,国危矣。

  夫法令者,人君之衔辔棰策也,而民者,君之舆马也。若使人臣废君法禁而施己政令,则是夺君之辔策,而己独御之也。愚君闇主托坐于左,而奸臣逆道执辔于右,此齐驺马繻所以沈胡公于具水,宋羊叔牂所以弊华元于郑师,而莫之能御也。是故陈恒执简公于徐州,李兑害主父于沙丘,皆以其毒素夺君之辔策也。文言故曰:“臣弒其君,子弒其父,非一朝一夕之故也,其所由来者渐矣,由变之不蚤变也。”是故妄违法之吏,妄造令之臣,不可不诛也。

  议者必将以为刑杀当不用,而德化可独任。此非变通者之论也,非叔世者之言也。夫上圣不过尧、舜,而放四子,盛德不过文、武,而赫斯怒。诗云:“君子如怒,乱庶遄沮;君子如祉,乱庶遄已。”是故君子之有喜怒也,盖以止乱也。故有以诛止杀,以刑御残。

  且夫治世者若登丘矣,必先蹑其卑者,然后乃得履其高。是故先致治国,然后三王之政乃可施也;道齐三王,然后五帝之化乃可行也;道齐五帝,然后三皇之道乃可从也。

  且夫法也者,先王之政也;令也者,己之命也。先王之政所以与众共也,己之命所以独制人也,君诚能授法而时贷之,布令而必行之,则群臣百吏莫敢不悉心从己令矣。己令无违,则法禁必行矣。故政令必行,宪禁必从,而国不治者,未尝有也。此一弛一张,以今行古,以轻重尊卑之术也。

  劝将第二十一

  太古之民,淳厚敦朴,上圣抚之,恬澹无为,体道履德,简刑薄威,不杀不诛,而民自化,此德之上也。德稍弊薄,邪心孳生,次圣继之,观民设教,作为诛赏,以威劝之,既作五兵,又为之宪,以正厉之。诗云:“修尔舆马,弓矢戈兵,用戒作则,用逖蛮方。”故曰:兵之设也久矣。涉历五代,以迄于今,国未尝不以德昌而以兵强也。

  今兵巧之械,盈乎府库,孙、吴之言,聒乎将耳,然诸将用之,进战则兵败,退守则城亡。是何也哉?曰:彼此之情,不闻乎主上,胜负之数,不明乎将心,士卒进无利而自退无畏,此所以然也。

  夫服重上阪,出驰千里,马之祸也。然节马乐之者,以王良足为尽力也。先登陷阵,赴死严敌,民之祸也。然节士乐之者,以明君可为效死也。凡人所以肯赴死亡而不辞者,非为趋利,则因以避害也。无贤鄙愚智皆然,顾其所利害有异尔。不利显名,则利厚赏也;不避耻辱,则避祸乱也。非此四者,虽圣王不能以要其臣,慈父不能以必其子。明主深知之,故崇利显害以与下市,使亲疏贵贱贤鄙愚智,皆必顺我令乃得其欲,是以一旦军鼓雷震,旌旗并发,士皆奋激,竞于死敌者,岂其情厌久生,而乐害死哉?乃义士且以徼其名,贪夫且以求其赏尔。

  今吏从军败没死公事者,以十万数,上不闻吊唁嗟叹之荣名,下又无禄赏之厚实,节士无所劝慕,庸夫无所贪利。此其所以人怀沮解,不肯复死者也。

  军起以来,暴师五年,典兵之吏,将以千数,大小之战,岁十百合,而希有功。历察其败,无他故焉,皆将不明于变势,而士不劝于死敌也。其士之不能死也,乃其将不能效也,言赏则不与,言罚则不行,士进有独死之祸,退蒙众生之福。此其所以临阵亡战,而竞思奔北者也。

  孙子曰:“将者,智也,仁也,敬也,信也,勇也,严也。”是故智以折敌,仁以附众,敬以招贤,信以必赏,勇以益气,严以一令。故折敌则能合变,众附爱则思力战,贤智集则英谋得,赏罚必则士尽力,勇气益则兵势自倍,威令一则惟将所使。必有此六者,乃可折冲擒敌,辅主安民。

  前羌始反时,将帅以定令之群,借富厚之蓄,据列城而气利势,权十万之众,将勇杰之士,以诛草创新叛散乱之弱虏,击自至之小寇,不能擒灭,辄为所败,令遂云烝起,合从连横,扫涤幷、凉,内犯司隶,东寇赵、魏,西钞蜀、汉,五州残破,六郡削迹。此非天之灾,长吏过尔。

  孙子曰:“将者,民之司命,而国家安危之主也。”是故诸有寇之郡,太守令长不可以不晓兵。今观诸将,既无断敌合变之奇,复无明赏必罚之信,然其士民又甚贫困,器械不简习,将恩不素结,卒然有急,则吏以暴发虐其士,士以所拙遇敌巧。此为将吏驱怨以御雠,士卒缚手以待寇也。

  夫将不能劝其士,士不能用其兵,此二者与无兵等。无士无兵,而欲合战,其败负也,理数也然。故曰:其败者,非天之所灾,将之过也。

  饶士处世,但患无典尔。故苟有土地,百姓可富也;苟有市列,商贾可来也;苟有士民,国家可强也;苟有法令,奸邪可禁也。夫国不可从外治,兵不可从中御。郡县长吏,幸得兼此数者之断已,而不能以称明诏安民氓哉,此亦陪克阘茸,无里之尔。

  夫世有非常之人,然后定非常之事,必道非常之失,然后见。是故选诸有兵之长吏,宜踔跞豪厚,越取幽奇,材明权变,任将帅者。不可苟惟基序,或阿亲戚,使典兵官。此所谓以其国与敌者也。

  救边第二十二

  圣王之政,普覆兼爱,不私近密,不忽疏远,吉凶祸福,与民共之,哀乐之情,恕以及人,视民如赤子,救祸如引手烂。是以四海欢悦,俱相得用。

  往者羌虏背叛,始自凉、幷,延及司隶,东祸赵、魏,西钞蜀、汉,五州残破,六郡削迹,周回千里,野无孑遗,寇钞祸害,昼夜不止,百姓灭没,日月焦尽。而内郡之士不被殃者,咸云当且放纵,以待天时。用意若此,岂人心哉!

  前羌始反,公卿师尹咸欲捐弃凉州,却保三辅,朝廷不听。后羌遂侵,而论者多恨不从惑议。余窃笑之,所谓媾亦悔,不媾亦有悔者尔,未始识变之理。地无边,无边亡国。是故失凉州,则三辅为边;三辅内入,则弘农为边;弘农内入,则洛阳为边。推此以相况,虽尽东海犹有边也。今不厉武以诛虏,选材以全境,而云边不可守,欲先自割,示緩寇敌,不亦惑乎!

  昔乐毅以慱慱之小燕,破灭强齐,威震天下,真可谓良将矣。然即墨大夫以孤城独守,六年不下,竟完其民。田单帅穷卒五千,击走骑劫,复齐七十余城,可谓善用兵矣。围聊、莒连年,终不能拔。此皆以至强攻至弱,以上智图下愚,而犹不能克者何也?曰:攻常不足,而守恒有余也。前日诸郡,皆据列城而拥大众。羌虏之智,非乃乐毅、田单也;郡县之阨,未若聊、莒、即墨也。然皆不肯专心坚守,而反强驱劫其民,捐弃仓库,背城邑走。由此观之,非苦城乏粮也,但苦将不食尔。

  折冲安民,要在任贤,不在促境。齐、魏却守,国不以安。子婴自削,秦不以在。武皇帝攘夷柝境,面数千里,东开乐浪,西置炖煌,南踰交趾,北筑朔方,卒定南越,诛斩大宛,武军所向,无不夷灭。今虏近发封畿之内,而不能擒,亦自痛尔,非有边之过也。唇亡齿寒,体伤心痛,必然之事,又何疑焉?君子见机,况已着乎?

  乃者,边害震如雷霆,赫如日月,而谈者皆讳之,曰猋幷窃盗。浅浅善靖,俾君子怠,欲令朝廷以寇为小,而不蚤忧,害乃至此,尚不欲救。谚曰:“痛不着身言忍之,钱不出家言与之。”假使公卿子弟有被羌祸,朝夕切急如边民者,则竞言当诛羌矣。

  今苟以己无惨怛冤痛,故端坐相仍,又不明修守御之备,陶陶闲澹,卧委天聴。羌独往来,深入多杀,己乃陆陆,相将诣阙,谐辞礼谢,退云状,会坐朝堂,则无忧国哀民恳恻之诚,苟转相顾望,莫肯违止,日晏时移,议无所定,己且须后。后得小安,则恬然弃忘。旬时之闲,虏复为害,军书交驰,羽檄狎至,乃复怔忪如前。若此以来,出入九载,庶曰式臧,覆出为恶,徊徊溃溃,当何终极!春秋讥“郑弃其师”,况弃人乎?一人吁嗟,王道为亏,况百万之众,叫号哭泣,感天心乎?

  且夫国以民为基,贵以贱为本。是以圣王养民,爱之如子,忧之如家,危者安之,亡者存之,救其灾患,除其祸乱。是故鬼方之伐,非好武也,玁狁于攘,非贪土也,以振民育德,安疆宇也。古者,天子守在四夷,自彼氐、羌,莫不来享,普天思服,行苇赖德。况近我民蒙祸若此,可无救乎?

  凡民之所以奉事上者,怀义恩也。痛则无耻,祸则不仁。忿戾怨怼,生于无耻。今羌叛久矣!伤害多矣!百姓急矣!忧祸深矣!上下相从,未见休时。不一命大将以扫丑虏,而州稍稍兴役,连连不已。若排帘障风,探沙拥河,无所能御,徒自尽尔。今数州屯兵十余万人,皆廪食县官,岁数百万斛,又有月直。但此人耗,不可胜供,而反惮暂出之费,甚非计也。

  且夫危者易倾,疑者易化。今虏新擅边地,未敢自安,易震荡也。百姓新离旧壤,思慕未衰,易奖厉也。诚宜因此遣大将诛讨,迫胁离逖破坏之。如宽假日月,蓄积富贵,各怀安固之后,则难动矣。周书曰:“凡彼圣人必趋时。”是故战守之策,不可不早定也。

  边议第二十三

  明于祸福之实者,不可以虚论惑也;察于治乱之情者,不可以华饰移也。是故不疑之事,圣人不谋;浮游之说,圣人不听。何者?计不背见实而更争言也。是以明君先尽人情,不独委夫良将,修己之备,无恃于人,故能攻必胜敌,而守必自全也。

  羌始反时,计谋未善,党与未成,人众未合,兵器未备,或持竹木枝,或空手相附,草食散乱,未有都督,甚易破也。然太守令长,皆奴怯畏偄不敢击。故令虏遂乘胜上强,破州灭郡,日长炎炎,残破三辅,覃及鬼方。若此已积十岁矣。百姓被害,迄今不止。而痴儿騃子,尚云不当救助,且待天时。用意若此,岂人也哉!

  夫仁者恕己以及人,智者讲功而处事。今公卿内不伤士民灭没之痛,外不虑久兵之祸,各怀一切,所脱避前,苟云不当动兵,而不复知引帝王之纲维,原祸变之所终也。

  易制御寇,诗美薄伐,自古有战,非乃今也。传曰:“天生五材,民并用之,废一不可,谁能去兵?兵所以威不轨而昭文德也,圣人所以兴,乱人所以废。”齐桓、晋文、宋襄,衰世诸侯,犹耻天下有相灭而己不能救,况皇天所命四海主乎?晋、楚大夫,小国之臣,犹耻己之身而有相侵,况天子三公典世任者乎?公刘仁德,广被行苇,况含血之人,己同类乎?一人吁嗟,王道为亏,况灭没之民百万乎?书曰:“天子作民父母。”父母之于子也,岂可坐观其为寇贼之所屠剥,立视其为狗豕之所噉食乎?

  除其仁恩,且以计利言之。国以民为基,贵以贱为本。愿察开辟以来,民危而国安者谁也?下贫而上富者谁也?故曰:“夫君国将民之以,民实瘠,而君安得肥?”夫以小民受天永命,窃愿圣主深惟国基之伤病,远虑祸福之所生。

  且夫物有盛衰,时有推移,事有激会,人有变化。智者揆象,不其宜乎!孟明补阙于河西,范蠡收责于姑胥,是以大功建于当世,而令名传于无穷也。

  今边陲搔扰,日放族祸,百姓昼夜望朝廷救己,而公卿以为费烦不可。徒窃笑之,是以晏子“轻囷仓之蓄而惜一杯之钻”何异?今但知爱见薄之钱谷,而不知未见之待民先也;知傜役之难动,而不知中国之待边宁也。

  诗痛“或不知叫号,或惨惨劬劳”。今公卿苟以己不被伤,故竞割国家之地以与敌,杀主上之民以餧羌。为谋若此,未可谓知,为臣若此,未可谓忠,才智未足使议。

  且凡四海之内者,圣人之所以遗子孙也;官位职事者,群臣之所以寄其身也。传子孙者,思安万世;寄其身者,各取一阕。故常其言不久行,其业不可久厌。夫此诚明君之所微察也,而圣主之所独断。今言不欲动民以烦可也。即然,当修守御之备。必今之计,令虏不敢来,来无所得;令民不患寇,既无所失。今则不然,苟惮民力之烦劳,而轻使受灭亡之大祸。非人之主,非民之将,非主之佐,非胜之主者也。

  且夫议者,明之所见也;辞者,心之所表也。维其有之,是以似之。谚曰:“何以服很?莫若听之。”今诸言边可不救而安者,宜诚以其身若子弟补边太守令长丞尉,然后是非之情乃定,救边乃无患。边无患,中国乃得安宁。

  实边第二十四

  夫制国者,必照察远近之情伪,预祸福之所从来,乃能尽群臣之筋力,而保兴其邦家。

  前羌始叛,草创新起,器械未备,虏或持铜镜以象兵,或负板案以类楯,惶惧扰攘,未能相持。一城易制尔,郡县皆大炽。及百姓暴被殃祸,亡失财货,人哀奋怒,各欲报雠,而将帅皆怯劣软弱,不敢讨击,但坐调文书,以欺朝廷。实杀民百则言一,杀虏一则言百;或虏实多而谓之少,或实少而谓之多。倾侧巧文,要取便身利己,而非独忧国之大计,哀民之死亡也。

  又放散钱谷,殚尽府库,乃复从民假贷,强夺财货。千万之家,削身无余,万民匮竭,因随以死亡者,皆吏所饿杀也。其为酷痛,甚于逢虏。寇钞贼虏,忽然而过,未必死伤。至吏所搜索剽夺,游踵涂地,或覆宗灭族,绝无种类;或孤妇女,为人奴婢,远见贩卖,至令不能自活者,不可胜数也。此之感天致灾,尤逆阴阳。

  且夫士重迁,恋慕坟墓,贤不肖之所同也。民之于徙,甚于伏法。伏法不过家一人死尔。诸亡失财货,夺土远移,不习风俗,不便水土,类多灭门,少能还者。代马望北,狐死首丘,边民谨顿,尤恶内留。虽知祸大,犹愿守其绪业,死其本处,诚不欲去之极。太守令长,畏恶军事,皆以素非此土之人,痛不着身,祸不及我家,故争郡县以内迁。至遣吏兵,发民禾稼,发彻屋室,夷其营壁,破其生业,强劫驱掠,与其内入,捐弃羸弱,使死其处。当此之时,万民怨痛,泣血叫号,诚愁鬼神而感天心。然小民谨劣,不能自达阙廷,依官吏家,迫将威严,不敢有挚。民既夺土失业,又遭蝗旱饥匮,逐道东走,流离分散,幽、冀、兖、豫,荆、扬、蜀、汉,饥饿死亡,复失太半。边地遂以丘荒,至今无人。原祸所起,皆吏过尔。

  夫土地者,民之本也,诚不可久荒以开敌心。且扁鹊之治病也,审闭结而通郁滞,虚者补之,实者泻之,故病愈而名显。伊尹之佐汤也,设轻重而通有无,损积余以补不足,故殷治而君尊。贾谊痛于偏枯躄痱之疾。今边郡千里,地各有两县,户财置数百,而太守周回万里,空无人民,美田弃而莫垦发;中州内郡,规地拓境,不能半边,而口户百万,田亩一全,人众地荒,无所容足,此亦偏枯躄痱之类也。

  周书曰:“土多人少,莫出其材,是谓虚土,可袭伐也。土少人众,民非其民,可匮竭也。”是故土地人民必相称也。今边郡多害而役剧,动入祸门。不为兴利除害,有以劝之,则长无与复之,而内有寇戎之心。西羌北虏,必生窥欲,诚大忧也。

  百工制器,咸填其边,散之兼倍,岂有私哉?乃所以固其内尔。先圣制法,亦务实边,盖以安中国也。譬犹家人遇寇贼者,必使老小羸软居其中央,丁强武猛卫其外。内人奉其养,外人御其难,蛩蛩距虚,更相恃仰,乃俱安存。

  诏书法令:二十万口,边郡十万,岁举孝廉一人;员除世举廉吏一人。羌反以来,户口减少,又数易太守,至十岁不得举。当职勤劳而不录,贤俊蓄积而不悉,衣冠无所觊望,农夫无所贪利,是以逐稼中灾,莫肯就外。古之利其民,诱之以利,弗胁以刑。易曰:“先王以省方观民设教。”是故建武初,得边郡,户虽数百,令岁举孝廉,以召来人。今诚宜权时令边郡举孝一人,廉吏世举一人,益置明经百石一人,内郡人将妻子来占着,五岁以上,与居民同均,皆得选举。又募运民耕边入谷,远郡千斛,近郡二千斛,拜爵五大夫。可不欲爵者,使食倍贾于内郡。如此,君子小人各有所利,则虽欲令无往,弗能止也。此均苦乐,平傜役,充边境,安中国之要术也。
卷六

  卜列第二十五

  天地开辟有神民,民神异业精气通。行有招召,命有遭随,吉凶之期,天难谌斯。圣贤虽察不自专,故立卜筮以质神灵。孔子称“蓍之德圆而神,卦之德方以智”。又曰:“君子将有行也,问焉而以言,其受命而向。”是以禹之得皋陶,文王之取吕尚,皆兆告其象,卜底其思,以成其吉。

  夫君子闻善则劝乐而进,闻恶则循省而改尤,故安静而多福;小人闻善,闻恶即慑惧而妄为,故狂躁而多祸。是故凡卜筮者,盖所问吉凶之情,言兴衰之期,令人修身慎行以迎福也。

  且圣王之立卜筮也,不违民以为吉,不专任以断事。故鸿范之占,大同是尚。书又曰:“假尔元龟,罔敢知吉。”诗云:“我龟既厌,不我告犹。”从此观之,蓍龟之情,傥有随时俭易,不以诚邪?将世无史苏之材,识神者少乎?及周史之筮敬仲,庄叔之筮穆子,可谓能探赜索隐,钩深致远者矣。使献公早纳史苏之言,穆子宿备庄叔之戒,则骊姬、竖牛之谗,亦将无由而入,无破国危身之祸也。

  圣人甚重卜筮,然不疑之事,亦不问也。甚敬祭祀,非礼之祈,亦不为也。故曰:“圣人不烦卜筮”,“敬鬼神而远之”。夫鬼神与人殊气异务,非有事故,何奈于我?故孔子善楚昭之不祀河,而恶季氏之旅泰山。今俗人筴于卜筮,而祭非其鬼,岂不惑哉!

  亦有妄传姓于五音,设五宅之符第,其为诬也甚矣!古有阴阳,然后有五行。五帝右据行气,以生人民,载世远,乃有姓名敬民。名字者,盖所以别众猥而显此人尔,非以纪五音而定刚柔也。今俗人不能推纪本祖,而反欲以声音言语定五行,误莫甚焉。

  夫鱼处水而生,鸟据巢而卵。即不推其本祖,谐音而可,即呼鸟为鱼,可内之水乎?呼鱼为鸟,可栖之木邪?此不然之事也。命驹曰犊,终必为马。是故凡姓之有音也,必随其本生祖所王也。太皞木精,承岁而王,夫其子孙咸当为角。神农火精,承荧惑而王,夫其子孙咸当为征。黄帝土精,承镇而王,夫其子孙咸当为宫。少皞金精,承太白而王,夫其子孙咸当为商。颛顼水精,承辰而王,夫其子孙咸当为羽。虽号百变,音行不易。

  俗工又曰:“商家之宅,宜西出门。”此复虚矣。五行当出乘其胜,入居其隩乃安吉。商家向东入,东入反以为金伐木,则家中精神日战斗也。五行皆然。又曰:“宅有宫商之第,直符之岁。”既然者,于其上增损门数,即可以变其音而过其符邪?今一宅也,同姓相代,或吉或凶;一官也,同姓相代,或迁或免;一宫也,成、康居之日以兴,幽、厉居之日以衰。由此观之,吉凶兴衰不在宅明矣。

  及诸神只太岁、丰隆、钩陈、太阴将军之属,此乃天吏,非细民所当事也。天之有此神也,皆所以奉成阴阳而利物也,若人治之有牧守令长矣。向之何怒?背之何怨?君民道近,不宜相责,况神致贵,与人异礼,岂可望乎?

  且欲使人而避鬼,是即道路不可行,而室庐不复居也。此谓贤人君子秉心方直,精神坚固者也。至如世俗小人,丑妾婢妇,浅陋愚戆,渐染既成,又数扬精破胆。今不顺精诚所向,而强之以其所畏,直亦增病尔。何以明其然也?夫人之所以为人者,非以此八尺之身也,乃以其有精神也。人有恐怖死者,非病之所加也,非人功之所辜也。然而至于遂不损者,精诚去之也。孟贲狎猛虎而不惶,婴人畏蝼蚁而发闻。今通士或欲强羸病之愚人,必之其所不能,吾又恐其未尽善也。

  移风易俗之本,乃在开其心而正其精。今民生不见正道,而长于邪淫诳惑之中,其信之也,难卒解也。惟王者能变之。

  巫列第二十六

  凡人吉凶,以行为主,以命为决。行者,己之质也;命者,天之制也。在于己者,固可为也;在于天者,不可知也。巫觋祝请,亦其助也,然非德不行。巫史祝祈者,盖所以交鬼神而救细微尔,至于大命,末如之何。譬民人之请谒于吏矣,可以解微过,不能脱正罪。设有人于此,昼夜慢侮君父之教,干犯先王之禁,不克己心,思改过善,而苟骤发请谒,以求解免,必不几矣。不若修己,小心畏慎,无犯上之必令也。故孔子不听子路,而云“丘之祷久矣”。孝经云:“夫然,故生则亲安之,祭则鬼享之。”由此观之,德义无违,鬼神乃享;鬼神受享,福祚乃隆。故诗云:“降福穰穰,降福简简,威仪板板。既醉既饱,福禄来反。”此言人德义美茂,神歆享醉饱,乃反报之以福也。

  虢公延神而亟亡,赵婴祭天而速灭,此盖所谓神不歆其祀,民不即其事也。故鲁史书曰:“国将兴,听于民;将亡,听于神。”楚昭不穰云,宋景不移咎,子产距裨灶,邾文公违卜史,此皆审己知道,身以俟命者也。晏平仲有言:“祝有益也,诅亦有损也。”季梁之谏隋侯,宫之奇说虞公,可谓明乎天人之道,达乎神明之分矣。

  夫妖不胜德,邪不伐正,天之经也。虽时有违,然智者守其正道,而不近于淫鬼。所谓淫鬼者,闲邪精物,非有守司真神灵也。鬼之有此,犹人之有奸言卖平以干求者也。若或诱之,则远来不止,而终必有咎。鬼神亦然,故申繻曰:“人之所忌,其气炎以取之。人无衅焉,妖不自作。”是谓人不可多忌,多忌妄畏,实致妖祥。

  且人有爵位,鬼神有尊卑。天地山川、社稷五祀、百辟卿士有功于民者,天子诸侯所命祀也。若乃巫觋之谓独语,小人之所望畏,土公、飞尸、咎魅、北君、衔聚、当路、直符七神,及民间缮治微蔑小禁,本非天王所当惮也。

  旧时京师不防,动功造禁,以来吉祥应瑞,子孙昌炽,不能过前。且夫以君畏臣,以上需下,则必示弱而取陵,殆非致福之招也。

  尝观上记,人君身修正赏罚明者,国治而民安;民安乐者,天悦喜而增历数。故书曰:“王以小民受天永命。”孔子曰:“天之所助者顺也,人之所助者信也。履信思乎顺,又以尚贤,是以自天佑之,吉无不利。”此最却凶灾而致福善之本也。

  相列第二十七

  诗所谓“天生烝民,有物有则”。是故人身体形貌皆有象类,骨法角肉各有分部,以着性命之期,显贵贱之表,一人之身,而五行八卦之气具焉。故师旷曰“赤色不寿”,火家性易灭也。易之说卦:“巽为人多白眼”,相扬四白者兵死,此犹金伐木也。经曰:“近取诸身,远取诸物。”“圣人有见天下之至赜,而拟诸形容,象其物宜。”此亦贤人之所察,纪往以知来,而着为宪则也。

  人之相法,或在面部,或在手足,或在行步,或在声响。面部欲溥平润泽,手足欲深细明直,行步欲安稳覆载,音声欲温和中宫。头面手足,身形骨节,皆欲相副称。此其略要也。

  夫骨法为禄相表,气色为吉凶候,部位为年时,德行为三者招,天授性命决然。表有显微,色有浓淡,行有薄厚,命有去就。是以吉凶期会,禄位成败,有不必。非聪明慧智,用心精密,孰能以中?

  昔内史叔服过鲁,公孙敖闻其能相人也,而见其二子焉。叔服曰:“谷也食子,难也收子,谷也丰下,必有后于鲁。”及穆伯之老也,文伯居养;其死也,惠叔典哭。鲁竟立献子,以续孟氏之后。及王孙说相乔如,子上几商臣,子文忧越椒,叔姬恶食我,单襄公察晋厉,子贡观邾鲁,臧文听御说,陈咸见张,贤人达士,察以善心,无不中矣。及唐举之相李兑、蔡泽,许负之相邓通、条侯,虽司命班禄,追叙行事,弗能过也。

  虽然,人之有骨法也,犹万物之有种类,材木之有常宜。巧匠因象,各有所授,曲者宜为轮,直者宜为舆,檀宜作辐,榆宜作毂,此其正法通率也。若有其质,而工不材,可如何?故凡相者,能期其所极,不能使之必至。十种之地,膏壤虽肥,弗耕不获;千里之马,骨法虽具,弗策不致。

  夫觚而弗琢,不成于器;士而弗仕,不成于位。若此者,天地所不能贵贱,鬼神所不能贫富也。或王公孙子,仕宦终老,不至于谷。或庶隶厮贱,无故腾跃,穷极爵位。此受天性命,当必然者也。诗称“天难忱斯”,性命之质,德行之招,参错授受,不易者也。

  然其大要,骨法为主,气色为候。五色之见,王废有时。智者见祥,修善迎之,其有忧色,循行改尤。愚者反戾,不自省思,虽休征见相,福转为灾。于戏君子,可不敬哉!
 
卷七

  梦列第二十八

  凡梦:有直,有象,有精,有想,有人,有感,有时,有反,有病,有性。

  在昔武王,邑姜方震太叔,梦帝谓己:“命尔子虞,而与之唐。”及生,手掌曰“虞”,因以为名。成王灭唐,遂以封之。此谓直应之梦也。诗云:“维熊维罴,男子之祥;维虺维蛇,女子之祥。”“众维鱼矣,实维丰年;旐维旟矣,室家蓁蓁。”此谓象之梦也。孔子生于乱世,日思周公之德,夜即梦之。此谓意精之梦也。人有所思,即梦其到;有忧即梦其事。此谓记想之梦也。今事,贵人梦之即为祥,贱人梦之即为妖,君子梦之即为荣,小人梦之即为辱。此谓人位之梦也。晋文公于城濮之战,梦楚子伏己而盬其脑,是大恶也。及战,乃大胜。此谓极反之梦也。阴雨之梦,使人厌迷;阳旱之梦,使人乱离;大寒之梦,使人怨悲;大风之梦,使人飘飞。此谓感气之梦也。春梦发生,夏梦高明,秋冬梦熟藏。此谓应时之梦也。阴病梦寒,阳病梦热,内病梦乱,外病梦发,百病之梦,或散或集。此谓气之梦也。人之情心,好恶不同,或以此吉,或以此凶。当各自察,常占所从。此谓性情之梦也。

  故先有差忒者,谓之精;昼有所思,夜梦其事,乍吉乍凶,善恶不信者,谓之想;贵贱贤愚,男女长少,谓之人;风雨寒暑谓之感;五行王相谓之时;阴极即吉,阳极即凶,谓之反;观其所疾,察其所梦,谓之病;心精好恶,于事验,谓之性:凡此十者,占梦之大略也。

  而决吉凶者之类以多反,其何故哉?岂人觉为阳,人寐为阴,阴阳之务相反故邪?此亦谓其不甚者尔。借如使梦吉事而己意大喜乐,发于心精,则真吉矣。梦凶事而己意大恐惧忧悲,发于心精,即真恶矣。所谓秋冬梦死伤也,吉者顺时也。虽然,财为大害尔,由弗若勿梦也。

  凡察梦之大体:清絜鲜好,貌坚健,竹木茂美,宫室器械新成,方正开通,光明温和,升上向兴之象皆为吉喜,谋从事成。诸臭污腐烂,枯槁绝雾,倾倚征邪,劓刖不安,闭塞幽昧,解落坠下向衰之象皆为,计谋不从,举事不成。妖孽怪异,可憎可恶之事皆为忧。图画恤胎,刻镂非真,瓦器虚空,皆为见欺绐。倡优俳,侯小儿所戏弄之象,皆为欢笑。此其大部也。

  梦或甚显而无占,或甚微而有应,何也?曰:本所谓之梦者,困不了察之称,而懵愦冒名也。故亦不专信以断事。人对计事,起而行之,尚有不从,况于忘忽杂梦,亦可必乎?惟其时有精诚之所感薄,神灵之所告者,乃有占尔。

  是故君子之异梦,非妄而已也,必有事故焉。小人之異夢,非桀而已也,時有禎祥焉。是以武丁梦获圣而得傅说,二世梦白虎而灭其封。

  夫奇异之梦,多有故而少无为者矣。今一寝之梦,或屡迁化,百物代至,而其主不能究道之,故占者有不中也。此非占之罪也,乃梦者过也。或言梦审矣,而说者不能连类传观,故其善恶有不验也。此非书之罔,乃说之过也。是故占梦之难者,读其书为难也。

  夫占梦必谨其变故,审其征候,内考情意,外考王相,即吉凶之符,善恶之效,庶可见也。

  且凡人道见瑞而修德者,福必成,见瑞而纵恣者,福转为祸;见妖而骄侮者,祸必成,见妖而戒惧者,祸转为福。是故太姒有吉梦,文王不敢康吉,祀于群神,然后占于明堂,并拜吉梦。修省戒惧,闻喜若忧,故能成吉以有天下。虢公梦见蓐收赐之上田,自以为有吉,囚史嚚,令国贺梦。闻忧而喜,故能成凶以灭其封。

  易曰:“使知惧,又明于忧患与故。”凡有异梦感心,以及人之吉凶,相之气色,无问善恶,常恐惧修省,以德迎之,乃其逢吉,天禄永终。

  释难第二十九

  庚子问于潜夫曰:“尧、舜道德,不可两美,实若韩子戈伐之说邪?”

  潜夫曰:“是不知难而不知类。今夫伐者盾也,厥性利;戈者矛也,厥性害。是戈为贼,伐为禁也,其不俱盛,固其术也。夫尧、舜之相于,人也,非戈与伐也,其道同仁,不相害也。舜、伐何如弗得俱坚?尧、伐何如不得俱贤哉?且夫尧、舜之德,譬犹偶烛之施明于幽室也,前烛即尽照之矣,后烛入而益明。此非前烛昧而后烛彰也,乃二者相因而成大光,二圣相德而致太平之功也。是故大鹏之动,非一羽之轻也;骐骥之速,非一足之力也。众良相德,而积施乎无极也。尧、舜两美,盖其则也。”

  伯叔曰:“吾子过矣。韩非之取矛盾以喻者,将假其不可两立,以诘尧、舜之不得并之势。而论其本性之仁与贼,不亦失是譬喻之意乎?”

  潜夫曰:“夫譬喻也者,生于直告之不明,故假物之然否以彰之。物之有然否也,非以其文也,必以其真也。今子举其实文之性以喻,而欲使鄙也释其文,鄙也惑焉。且吾闻问阴对阳,谓之强说;论西诘东,谓之强难。子若欲自必以则昨反思,然后求,无苟自强。”

  庚子曰:“周公知管、蔡之恶,以相武庚,使肆厥毒,从而诛之,何不仁也?若其不知,何不圣也?二者之过,必处一焉。”

  潜夫曰:“书二子挟庚子父以叛,然未知其类之与?抑抑相反?且天知桀恶而帝之夏,又知纣恶而王之殷,使虐二国,残贼下民,多纵厥毒,灭其身,亦可谓不仁不知乎?”

  庚子曰:“不然。夫桀、纣者,无亲于天,故天任之而勿忧,诛之而勿哀。今管、蔡之与周公也,有兄弟之亲,有骨肉之恩,不量能而使之,不堪命而任之,故曰异于桀、纣之与天也。”

  潜夫曰:“皇天无亲,帝王继体之君,父事天。王者为子,故父事天也。率土之民,莫非王臣也。将而必诛,王法公也。无偏无颇,亲疏同也。大义灭亲,尊王之义也。立弊之天为周公之德因斯也。过此而往者,未之或知。”

  秦子问于潜夫曰:“耕种,生之本也;学问,业之末也。老聃有言:‘大丈夫处其实,不居其华。’而孔子曰:‘耕也,馁在其中;学也,禄在其中。’敢问今使举世之人,释耨耒而程相群于学,何如?”

  潜夫曰:“善哉问!君子劳心,小人劳力。故孔子所称,谓君子尔。今以目所见,耕,食之本也。以心原道,即学又耕之本也。易曰:‘立天之道,曰阴与阳;立地之道,曰柔与刚;立人之道,曰仁与义。’天反德者为灾。”

  潜夫曰:“呜呼!而未之察乎?吾语子。夫君子也者,其贤宜君国而德宜子民也。宜处此位者,惟仁义人,故有仁义者,谓之君子。昔荀卿有言:‘夫仁也者爱人,爱人,故不忍危也;义也者聚人,聚人,故不忍乱也。’是故君子夙夜箴规,蹇蹇匪懈者,忧君之危亡,哀民之乱离也。故贤人君子,推其仁义之心,爱之君犹父母也,爱居世之民犹子弟也。父母将临颠陨之患,子弟将有陷溺之祸者,岂能墨乎哉!是以仁者必有勇,而德人必有义也。且夫一国尽乱,无有安身。诗云:‘莫肯念乱,谁无父母。’言将皆为害,然有亲者忧将深也。是故贤人君子,既忧民,亦为身作。夫盖满于上,沾溥在下,栋折榱崩,惧有厥患。故大屋移倾,则下之人不待告令,各争其柱之。仁者兼护人家者,且自为也。易曰:‘王明并受其福。’是以次室倚立而叹啸,楚女揭幡而激王。仁惠之恩,忠爱之情,固能已乎?”
 

卷八

  交际第三十

  语曰:“人惟旧,器惟新。昆弟世疏,朋友世亲。”此交际之理,人之情也。今则不然,多思远而忘近,背故而向新;或历载而益疏,或中路而相捐,悟先圣之典戒,负久要之誓言。斯何故哉?退而省之,亦可知也。势有常趣,理有固然。富贵则人争附之,此势之常趣也;贫贱则人争去之,此理之固然也。

  夫与富贵交者,上有称举之用,下有货财之益。与贫贱交者,大有赈贷之费,小有假借之损。今使官人虽兼桀、跖之恶,苟结驷而过士,士犹以为荣而归焉,况其实有益者乎?使处子虽苞颜、闵之贤,苟被褐而造门,人犹以为辱而恐其复来,况其实有损者乎?

  故富贵易得宜,贫贱难得适。好服谓之奢僭,恶衣谓之困厄,徐行谓之饥馁,疾行谓之逃责,不候谓之倨慢,数来谓之求食,空造以为无意,奉贽以为欲贷,恭谦以为不肖,抗扬以为不德。此处子之羁薄,贫贱之苦酷也。

  夫处卑下之位,怀北门之殷忧,内见谪于妻子,外蒙讥于士夫。嘉会不从礼,饯御不逮众,货财不足以合好,力势不足以杖急。欢忻久交,情好旷而不接,则人无故自废疏矣。渐疏则贱者逾自嫌而日引,贵人逾务党而忘之。夫以逾疏之贱,伏于下流,而望日忘之贵,此谷风所为内摧伤,而介推所以赴深山也。

  夫交利相亲,交害相疏。是故长誓而废,必无用者也。交渐而亲,必有益者也。俗人之相于也,有利生亲,积亲生爱,积爱生是,积是生贤,情苟贤之,则不自觉心之亲之,口之誉之也。无利生疏,积疏生憎,积憎生非,积非生恶,情苟恶之,则不自觉心之外之,口之毁之也。是故富贵虽新,其势日亲;贫贱虽旧,其势日疏,此处子所以不能与官人竞也。世主不察朋交之所生,而苟信贵臣之言,此絜士所以独隐翳,而奸雄所以党飞扬也。

  昔魏其之客,流于武安;长平之吏,移于冠军;廉颇、翟公,载盈载虚。夫以四君之贤,借旧贵之夙恩,客犹若此,则又况乎生贫贱者哉?惟有古烈之风,志义之士,为不然尔。恩有所结,终身无解;心有所矜,贱而益笃。诗云:“淑人君子,其仪一兮,心如结兮。”故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雕,世隘然后知其人之笃固也。

  侯嬴、豫让,出身以报恩;鱄诸、荆轲,奋命以效用。故死可为也,处之难尔。庞勋、勃貂,一旦见收,亦立为义报,况累旧乎?故邹阳称之曰:“桀之狗可使吠尧,跖之客可使刺由。”岂虚言哉?俗士浅短,急于目前,见赴有益则先至,顾无用则后背。是以欲速之徒,竞推上而不暇接下,争逐前而不遑恤后。是故韩安国能遗田蚡五百金,而不能赈一穷;翟方进称淳于长,而不能荐一士。夫安国、方进,前世之忠良也,而犹若此,则又况乎末涂之下相哉?此奸雄所以逐党进,而处子所以愈拥蔽也。非明圣之君,孰能照察?

  且夫怨恶之生,若二人偶焉。苟相对也,恩情相向,推极其意,精诚相射,贯心达髓,爱乐之隆,轻相为死,是故侯生、豫子刎颈而不恨。苟相背也,心情乖舛,推极其意,分背奔驰,穷东极西,心尚未快,是故陈余、张耳老相全灭而无感痛。从此观之,交际之理,其情大矣。非独朋友为然,君臣夫妇亦犹是也。当其欢也,父子不能闲;及其乖也,怨雠不能先。是故圣人常慎微以敦其终。

  富贵未必可重,贫贱未必可轻。人心不同好,度量相万亿。许由让其帝位,俗人有争县职,孟轲辞禄万钟,小夫贪于升食。故曰:鹑鷃群游,终日不休,乱举聚跱,不离蒿茆。鸿鹄高飞,双别乖离,通千达万,志在陂池。鸾凤翱翔黄历之上,徘徊太清之中,随景风而飘飖,时抑扬以从容,意犹未得,喈喈然长鸣,蹶号振翼,陵朱云,薄斗极,呼吸阳露,旷旬不食,其意尚犹嗛嗛如也。三者殊务,各安所为。是以伯夷采薇而不恨,巢父木栖而自愿。由斯观诸,士之志量,固难测度。凡百君子,未可以富贵骄贫贱,谓贫贱之必我屈也。

  诗云:“德輶如毛,民鲜克举之。”世有大难者四,而人莫之能行也,一曰恕,二曰平,三曰恭,四曰守。夫恕者仁之本也,平者义之本也,恭者礼之本也,守者信之本也。四者并立,四行乃具,四行具存,是谓真贤。四本不立,四行不成,四行无一,是谓小人。所谓恕者,君子之人,论彼恕于我,动作消息于心;己之所无,不以责下,我之所有,不以讥彼;感己之好敬也,故接士以礼,感己之好爱也,故遇人有恩;己欲立而立人,己欲达而达人;善人之忧我也,故先劳人,恶人之忘我也,故常念人。凡品则不然,论人不恕己,动作不思心;无之己而责之人,有之我而讥之彼;己无礼而责人敬,己无恩而责人爱;贫贱则非人初不我忧也,富贵则是我之不忧人也。行己若此,难以称仁矣。

  所谓平者,内怀鸤鸠之恩,外执砥矢之心;论士必定于志行,毁誉必参于效验;不随俗而雷同,不逐声而寄论;苟善所在,不讥贫贱,苟恶所错,不忌富贵;不谄上而慢下,不厌故而敬新。凡品则不然,内偏颇于妻子,外僭惑于知友;得则誉之,怨则谤之;平议无埻的,讥誉无效验;苟阿贵以比党,苟剽声以群吠;事富贵如奴仆,视贫贱如佣客;百至秉权之门,而不一至无势之家。执心若此,难以称义矣。

  所谓恭者,内不敢傲于室家,外不敢慢于士大夫;见贱如贵,视少如长;其礼先入,其言后出;恩意无不答,礼敬无不报;睹贤不居其上,与人推让;事处其劳,居从其陋,位安其卑,养甘其薄。凡品则不然,内慢易于妻子,外轻侮于知友;聪明不别真伪,心思不别善丑;愚而喜傲贤,少而好陵长;恩意不相答,礼敬不相报;睹贤不相推,会同不能让;动欲择其佚,居欲处其安,养欲擅其厚,位欲争其尊;见人谦让,因而嗤之,见人恭敬,因而傲之,如是而自谓贤能智能。为行如此,难以称忠矣。

  所谓守者,心也。有度之士,情意精专,心思独睹,不驱于险墟之俗,不惑于众多之口;聪明悬绝,秉心塞渊,独立不惧,遯世无闷,心坚金石,志轻四海,故守其心而成其信。凡器则不然,内无持操,外无准仪;倾侧险诐,求同于世,口无定论,不恒其德,二三其行。秉操如此,难以称信矣。

  夫是四行者,其轻如毛,其重如山,君子以为易,小人以为难。孔子曰:“仁远乎哉?我欲仁,仁斯至矣。”又称“知德者鲜”。俗之偏党,自古而然,非乃今也。凡百君子,竞于骄僭,贪乐慢傲,如贾一倍,以相高。苟能富贵,虽积狡恶,争称誉之,终不见非;苟处贫贱,恭谨,只为不肖,终不见是。此俗化之所以浸败,而礼义之所以消衰也。

  世有可患者三。三者何?曰:情实薄而辞称厚,念实忽而文想忧,怀不来而外克期。不信则惧失贤,信之则诖误人。此俗士可厌之甚者也。是故孔子疾夫言之过其行者,诗伤“蛇蛇硕言,出自口矣。巧言如簧,颜之厚矣”。

  今世俗之交也,未相照察而求深固,探怀扼腕,拊心祝诅,苟欲相护论议而已,分背之日,既得之后,则相弃忘。或受人恩德,先以济度,不能拔举,则因毁之,为生瑕衅,明言我不遗力,无奈自不可尔。诗云:“知我如此,不如无生。”先合而后忤,有初而无终,不若本无生意,强自誓也。

  君子屡盟,乱是用长。大人之道,周而不比,微言相感,掩若同符,又焉用盟?孔子恂恂,似不能言者,又称“誾誾言,惟谨也”。士贵有辞,亦憎多口。故曰:“文质彬彬,然后君子。”与其不忠,刚毅木纳,尚近于仁。

  呜呼哀哉!凡今之人,言方行圆,口正心邪,行与言谬,心与口违;论古则知称夷、齐、原、颜,言今则必官爵职位;虚谈则知以德义为贤,贡荐则必阀阅为前。处子虽躬颜、闵之行,性劳谦之质,秉伊、吕之才,怀救民之道,其不见资于斯世也,亦已明矣!

  明忠第三十一

  人君之称,莫大于明;人臣之誉,莫美于忠。此二德者,古来君臣所共愿也。然明不继踵,忠不万一者,非必愚闇不逮而恶名扬也,所以求之非其道尔。

  夫明据下起,忠依上成。二人同心,则利断金。能知此者,两誉俱具。要在于明操法术,自握权秉而已矣。所谓术者,使下不得欺也;所谓权者,使势不得乱也。术诚明,则虽万里之外,幽冥之内,不得不求效;权诚用,则远近亲疏,贵贱贤愚,无不归心矣。周室之末则不然,离其术而舍其权,怠于己而恃于人。是以公卿不思忠,百僚不尽力,君王孤蔽于上,兆黎冤乱于下,故遂衰微侵夺而不振也。

  夫帝王者,其利重矣,其威大矣。徒悬重利,足以劝善;徒设严威,可以惩奸。乃张重利以诱民,操大威以驱之,则举世之人,可令冒白刃而不恨,赴汤火而不难,岂云但率之以共治而不宜哉?若鹰,野鸟也,然猎夫御之,犹使终日奋击而不敢怠,岂有人臣而不可使尽力者乎?

  诗云:“伐柯伐柯,其则不远。”夫神明之术,具在君身,而君忽之,故令臣钳口结舌而不敢言。此耳目所以蔽塞,聪明所以不得也。制下之权,日陈君前,而君释之,故令群臣懈弛而背朝。此威德所以不照,而功名所以不建也。

  诗云:“我虽异事,及尔同僚。我即尔谋,听我敖敖。”夫恻隐人皆有之,是故耳闻啼号之音,无不为之惨凄悲怀而伤心者;目见危殆之事,无不为之灼怛惊而赴救之者。君臣义重,行路礼轻,过耳悟目之交,未恩未德,非贤非贵,而犹若此,则又况于北面称臣被宠者乎?

  是故进忠扶危者,贤不肖之所共愿也。诚皆愿之而行违者,常苦其道不利而有害,言未得信而身败尔。历观古来爱君忧主敢言之臣,忠信未达,而为左右所鞠按,当世而覆被,更为否愚恶状之臣者,岂可胜数哉?孝成终没之日,不知王章之直;孝哀终没之日,不知王嘉之忠也。此后贤虽有忧君哀主之情,忠诚正直之节,然犹且沈吟观听行己者也。

  鸣鹤在阴,其子和之。相彼鸟矣,犹求友声。故人君不开精诚以示贤忠,贤忠亦无以得达。易曰:“王明并受其福。”是以忠臣必待明君乃能显其节,良吏必得察主乃能成其功。君不明,则大臣隐下而遏忠,又群司舍法而阿贵。

  夫忠言所以为安也,不贡必危;法禁所以为治也,不奉必乱。忠之贡与不贡,法之奉与不奉,其秉皆在于君,非臣下之所能为也。是故圣人求之于己,不以责下。

  凡为人上,法术明而赏罚必者,虽无言语而势自治。治势一成,君自不能乱也,况臣下乎?法术不明而赏罚不必者,虽日号令,然势自乱。乱势一成,君自不能治也,况臣下乎?是故势治者,虽委之不乱;势乱者,虽懃之不治也。尧、舜恭己无为而有余,势治也;胡亥、王莽驰骛而不足,势乱也。故曰:善者求之于势,弗责于人。是以明王审法度而布教令,不行私以欺法,不黩教以辱命,故臣下敬其言而奉其禁,竭其心而称其职。此由法术明而威权任也。

  夫术之为道也,精微而神,言之不足,而行有余;有余,故能兼四海而照幽冥。权之为势也,健悍以大,不待贵贱,操之者重;重,故能夺主威而顺当世。是以明君未尝示人术而借下权也。孔子曰:“可与权。”是故圣人显诸仁,藏诸用,神而化之,使民宜之,然后致其治而成其功。功业效于民,美誉传于世,然后君乃得称明,臣乃得称忠。此所谓明据下作,忠依上成,二人同心,其利断金也。

  本训第三十二

  上古之世,太素之时,元气窈冥,未有形兆,万精合幷,混而为一,莫制莫御。若斯久之,翻然自化,清浊分别,变成阴阳。阴阳有体,实生两仪,天地壹郁,万物化淳,和气生人,以统理之。

  是故天本诸阳,地本诸阴,人本中和。三才异务,相待而成,各循其道,和气乃臻,机衡乃平。

  天道曰施,地道曰化,人道曰为。为者,盖所谓感通阴阳而致珍异也。人行之动天地,譬犹车上御驰马,蓬中擢舟船矣。虽为所覆载,然亦在我何所之可。孔子曰:“时乘六龙以御天。”“言行君子所以动天地也,可不慎乎?”从此观之,天呈其兆,人序其勋,书故曰:“天功人其代之。”如盖理其政以和天气,以臻其功。

  是故道德之用,莫大于气。道者,气之根也。气者,道之使也。必有其根,其气乃生;必有其使,变化乃成。是故道之为物也,至神以妙;其为功也,至强以大。天之以动,地之以静,日之以光,月之以明,四时五行,鬼神人民,亿兆丑类,变异吉凶,何非气然?

  及其乖戾,天之尊也气裂之,地之大也气动之,山之重也气徙之,水之流也气绝之,日月神也气蚀之,星辰虚也气陨之,旦有昼晦,宵有,大风飞车拔树,偾电为冰,温泉成汤,麟龙鸾凤,蝥蠈蝝蝗,莫不气之所为也。

  以此观之,气运感动,亦诚大矣。变化之为,何物不能?所变也神,气之所动也。当此之时,正气所加,非唯于人,百谷草木,禽兽鱼鳖,皆口养其气。声入于耳,以感于心,男女听,以施精神。资和以兆衃,民之胎,含嘉以成体。及其生也,和以养性,美在其中,而畅于四胑,实于血脉,是以心性志意,耳目精欲,无不贞廉絜怀履行者。此五帝三王所以能画法像而民不违,正己德而世自化也。

  是故法令刑赏者,乃所以治民事而致整理尔,未足以兴大化而升太平也。夫欲历三王之绝迹,臻帝、皇之极功者,必先原元而本本,兴道而致和,以淳粹之气,生敦庞之民,明德义之表,作信厚之心,然后化可美而功可成也。

  德化第三十三

  人君之治,莫大于道,莫盛于德,莫美于教,莫神于化。道者所以持之也,德者所以苞之也,教者所以知之也,化者所以致之也。民有性,有情,有化,有俗。情性者,心也,本也。化俗者,行也,末也。末生于本,行起于心。是以上君抚世,先其本而后其末,顺其心而理其行。心精苟正,则奸匿无所生,邪意无所载矣。

  夫化变民心也,犹政变民体也。德政加于民,则多涤畅姣好坚强考寿;恶政加于民,则多罢癃尪病夭昏札瘥。故尚书美“考终命”,而恶“凶短折”。国有伤明之政,则民多病目;有伤聪之政,则民多病耳;有伤贤之政,则贤多横夭。夫形体骨干为坚强也,然犹随政变易,又况乎心气精微不可养哉?诗云:“敦彼行苇,羊牛勿践履。方苞方体,惟叶柅柅。”又曰:“鸢飞厉天,鱼跃于渊。恺悌君子,胡不作人?”公刘厚德,恩及草木,羊牛六畜,且犹感德,仁不忍践履生草,则又况于民萌而有不化者乎?君子修其乐易之德,上及飞鸟,下及渊鱼,无不欢忻悦豫,则又况于士庶而有不仁者乎?

  圣深知之,皆务正己以为表,明礼义以为教,和德气于未生之前,正表仪于咳笑之后。民之胎也,合中和以成;其生也,立方正以长。是以为仁义之心,廉耻之志,骨着脉通,与体俱生,而无麤秽之气,无邪淫之欲。虽放之大荒之外,措之幽冥之内,终无违礼之行;投之危亡之地,纳之锋锷之间,终无苟全之心。举世之人,行皆若此,则又乌所得亡夫奸乱之民而加辟哉?上天之载,无声无臭,仪形文王,万邦作孚。此姬氏所以崇美于前,而致刑措于后也。

  是故上圣不务治民事而务治民心,故曰:“听讼,吾犹人也。必也使无讼乎!”导之以德,齐之以礼,务厚其情而明则务义,民亲爱则无相害伤之意,动思义则无奸邪之心。夫若此者,非法律之所使也,非威刑之所强也,此乃教化之所致也。圣人甚尊德礼而卑刑罚,故舜先敕契以敬敷五教,而后命皋陶以五刑三居。是故凡立法者,非以司民短而诛过误,乃以防奸恶而救祸败,检淫邪而内正道尔。

  诗云:“民之秉夷,好是懿德。”故民有心也,犹为种之有园也。遭和气则秀茂而成实,遇水旱则枯槁而生孽。民蒙善化,则人有士君子之心;被恶政,则人有怀奸乱之虑。故善者之养天民也,犹良工之为曲豉也。起居以其时,寒温得其适,则一荫之曲豉尽美而多量。其遇拙工,则一荫之曲豉皆臭败而弃捐。今六合亦由一荫也,黔首之属犹豆麦也,变化云为,在将者尔。遭良吏则皆怀忠信而履仁厚,遇恶吏则皆怀奸邪而行浅薄。忠厚积则致太平,奸薄积则致危亡。是以圣帝明王,皆敦德化而薄威刑。德者所以修己也,威者所以治人也。上智与下愚之民少,而中庸之民多。中民之生世也,犹铄金之在炉也,从笃变化,惟冶所为,方圆薄厚,随镕制尔。

  是故世之善否,俗之薄厚,皆在于君。上圣和德气以化民心,正表仪以率群下,故能使民比屋可封,尧、舜是也。其次躬道德而敦慈爱,美教训而崇礼让,故能使民无争心而致刑错,文、武是也。其次明好恶而显法禁,平赏罚而无阿私,故能使民辟奸邪而趋公正,理弱乱以致治强,中兴是也。治天下,身处污而放情,怠民事而急酒乐,近顽童而远贤才,亲谄谀而疏正直,重赋税以赏无功,妄加喜怒以伤无辜,故能乱其政以败其民,弊其身以丧其国者,幽、厉是也。

  孔子曰:“三人行,必有我师焉。择其善者而从之,其不善者,我则改之。”诗美“宜鉴于殷,自求多福”。是故世主诚能使六合之内,举世之人,咸怀方厚之情,而无浅薄之恶,各奉公正之心,而无奸险之虑,则羲、农之俗,复见于兹,麟龙鸾凤,复畜于郊矣。

  五德志第三十四

  自古在昔,天地开辟。三皇迭制,各树号谥,以纪其世。天命五代,正朔三复。神明感生,爰兴有国。亡于嫚以,灭于积恶。神微精以,天命罔极。或皇冯依,或继体育。太皡以前尚矣。迪斯用来,颇可纪录。虽一精思,议而复误。故撰古训,着五德志。

  世传三皇五帝,多以为伏羲、神农为二皇;其一者或曰燧人,或曰祝融,或曰女娲。其是与非,未可知也。我闻古有天皇、地皇、人皇,以为或及此谓,亦不敢明。凡斯数,其于五经,皆无正文。故略依易系,记伏羲以来,以遗后贤。虽多未必获正,然罕可以浮游博观,共求厥真。

  大人迹出雷泽,华胥履之生伏羲。其相日角,世号太皡。都于陈。其德木,以龙纪,故为龙师而龙名。作八卦,结绳为网以渔。

  后嗣帝喾,代颛顼氏。其相戴干,其号高辛。厥质神灵,德行只肃,迎送日月,顺天之则,能叙三辰以周民。作乐六英。世有才子八人:伯奋、仲堪、叔献、季仲、伯虎、仲雄、叔豹、季狸,忠肃恭懿,宣慈惠和,天下之人谓之八元。

  后嗣姜嫄,履大人迹生姬弃。厥相披颐。为尧司徒,又主播种,农植嘉谷。尧遭水灾,万民以济。故舜命曰后稷。初,烈山氏之有天下也,其子曰柱,能植百谷,故立以为稷,自夏以上祀之。周之兴也,以弃代之,至今祀之。

  太妊梦长人感己,生文王。厥相四乳。为西伯,兴于岐。断虞、芮之讼而始受命。武王骈齿,胜殷遏刘,成周道。姬之别封众多,管、蔡、成、霍、鲁、卫、毛、聃、郜、雍、曹、滕、毕、原、酆、郇,文之昭也。邘、晋、应、韩,武之穆也。凡、蔣、邗、茆、祚、祭,周公之胤也。周、召、虢、吴、随、邠、方、卬、息、潘、养、滑、镐、宫、密、荣、丹、郭、杨、逢、管、唐、韩、杨、觚、栾、甘、鳞虞、王氏,皆姬姓也。

  有神龙首出常羊,感任姒,生赤帝魁隗。身号炎帝,世号神农,代伏羲氏。其德火纪,故为火师而火名。是始斲木为耜,揉木为耒耨。日中为市,致天下之民,聚天下之货,交易而退,各得其所。

  后嗣庆都,与龙合婚,生伊尧。代高辛氏。其眉八彩。世号唐。作乐大章。始禅位。武王克殷,而封其胄于铸。

  含始吞赤珠,克曰“玉英生汉”,龙感女媪,刘季兴。

  大电绕枢照野,感符宝,生黄帝轩辕。代炎帝氏。其相龙颜,其德土行。以云纪,故为云师而云名。作乐咸池。是始制衣裳。

  后嗣握登,见大虹,意感生重华虞舜。其目重瞳。事尧,尧乃禅位,曰:“格尔舜!天之历数在尔躬。允执厥中,四海困穷,天虞永终。”乃受终于文祖。世号有虞。作乐九韶。禅位于禹。武王克殷,而封胡公妫满于陈,庸以元女大姬。

  大星如虹,下流华渚,女节梦接,生白帝挚青阳。世号少暭。代皇帝氏,都于曲阜。其德金行。其立也,凤皇适至,故纪于鸟。凤鸟氏历正也,玄鸟氏司分者也,伯赵氏司至者也,青鸟氏司启者也,丹鸟氏司闭者也。祝鸠氏司徒也,雎鸠氏司马也,尸鸠氏司空也,爽鸠氏司寇也,鹘鸠氏司事也。五鸠,鸠民者也。五雉为五工正,利器用,夷民者也。是始作书契,百官以治,万民以察。有才子四人,曰重,曰该,曰修,曰熙,实能金木及水,故重为勾芒,该为蓐收,修及熙为玄冥。恪恭厥业,世不失职,遂济穷桑。

  后嗣修纪,见流星,意感生白帝文命戎禹。其耳参漏。为尧司空,主平水土,命山川,画九州,制九贡。功成,赐玄圭,以告勋于天。舜乃禅位,命如尧诏,禹乃即位。作乐大夏。世号夏后。

  传嗣子启。启子太康、仲康更立。兄弟五人,皆有昏德,不堪帝事,降须洛汭,是谓五观。

  孙相嗣位,夏道浸衰。于是后羿自鉏迁于穷石,因夏民以代夏政,灭相。妃后缗方娠,逃出自窦,奔于有仍,生少康焉。为仍牧正。

  羿恃己射也,不修民事,而淫于原兽;弃武罗、伯因、熊髡、尨圉,而用寒浞。浞,柏明氏谗子弟也。柏明氏恶而弃之。夷羿收之,信而使之,以为己相。浞行媚于内,施赂于外,愚弄于民,虞羿于田,树之诈匿,以取其国家,外内咸服。羿犹不悛,将归自田,家众杀而烹之,以食其子。子不忍食诸,死于穷门。

  靡奔于有鬲氏。浞因羿室生浇及{犭壹},恃其谗慝诈伪,而不德于民,使浇用师,灭斟灌及斟寻氏,处{犭壹}于过,处浇于戈,使椒求少康。逃奔有虞,为之胞正。虞思妻以二妃,而邑诸纶,有田一成,有众一旅,能布其德,而兆其谋,以收夏众,抚其官职。靡自有鬲收二国之烬,以灭浞,而立少康焉。乃使女艾诱浇,使后杼诱{犭壹},遂灭过、戈,复禹之绩,祀夏配天,不失旧物。十有七世而桀亡天下。

  武王克殷,而封其后于杞,或封于缯。又封少皡之胄于祁。

  浇才力盖众,骤其勇武而卒以亡。故南宫括曰:“羿善射,奡荡舟,俱不得其死也。”

  姒姓分氏,夏后、有扈、有南、斟寻、泊{氵乳}、卒、褰、费、戈、冥、缯,皆禹后也。摇光如月正白,感女枢幽防之宫,生黑帝颛顼。其相骈干。身号高阳,世号共工。代少皡氏。其德水行,以水纪,故为水师而水名。承少皡衰,九黎乱德,乃命重黎讨训服。历象日月,东西南北。作乐五英。有才子八人,苍舒、隤凯、捣演、大临、尨降、庭坚、仲容、叔达,齐圣广渊,明允笃诚,天下之人谓之八凯。共工氏有子曰勾龙,能平九土,故号后土,死而为社,天下祀之。

  娀简吞燕卵生子契,为尧司徒,职亲百姓,顺五品。

  扶都见白气贯月,意感生黑帝子履,其相二肘。身号汤,世号殷。致太平。

  后衰,乃生武丁。即位,默以不言,思道三年,而梦获贤人以为师。乃使以梦像求之四方侧陋,得傅说,方以胥靡筑于傅岩。升以为大公,而使朝夕规谏。恐其有惮怠也,则敕曰:“若金,用汝作砺;若济巨川,用汝作舟楫;若时大旱,用汝作霖雨。启乃心,沃朕心。若药不瞑眩,厥疾不瘳;若跣不视地,厥足用伤。尔交修余,无弃!”故能中兴,称号高宗。及帝辛而亡,天下谓之纣。

  武王封微子于宋,封箕子于朝鲜。

  子姓分氏,殷、时、来、宋、扐、萧、空同、北段,皆汤后也。
 

卷九

  志氏姓第三十五

  昔者圣王观象于乾坤,考度于神明,探命历之去就,省群臣之德业,而赐姓命氏,因彰德功。传称民之彻官百,王公之子弟千世能听其官者,而物赐之姓,是谓百姓。姓有彻品十,于王谓之千品。昔尧赐契姓子,赐弃姓姬;赐禹姓姒,氏曰有夏;伯夷为姜,氏曰有吕。下及三代,官有世功,则有官族,邑亦如之。后世微末,因是以为姓,则不能改也。故或传本姓,或氏号邑谥,或氏于国,或氏于爵,或氏于官,或氏于字,或氏于事,或氏于居,或氏于志。若夫五帝三王之世,所谓号也;文、武、昭、景、成、宣、戴、桓,所谓谥也;齐、鲁、吴、楚、秦、晋、燕、赵,所谓国也;王氏、侯氏、王孙、公孙,所谓爵也;司马、司徒、中行、下军,所谓官也;伯有、孟孙、子服、叔子,所谓字也;巫氏、匠氏、陶氏,所谓事也;东门、西门、南宫、东郭、北郭,所谓居也;三乌、五鹿、青牛、白马,所谓志也:凡厥姓氏,皆出属而不可胜纪也。

  卫侯灭邢,昭公娶同姓,言皆同祖也。近古以来,则不必然。古之赐姓,大谛可用,其余则难。周室衰微,吴、楚僭号,下历七国,咸各称王。故王氏、王孙氏、公孙氏及氏谥官,国自有之,千八百国,谥官万数,故元不可同也。及孙氏者,或王孙之班也,或诸孙之班也,故有同祖而异姓,有同姓而异祖。亦有杂厝,变而相入,或从母姓,或避怨雠。夫吹律定姓,惟圣能之。今民散久,鲜克达音律。天主尊正其祖。故且略纪显者,以待士合揖损焉。

  伏羲姓风,其后封任、宿、须朐、颛臾四国,实司太皡与有济之祀,且为东蒙主。鲁僖公母成风,盖须朐之女也。季氏欲伐颛臾,而孔子讥之。

  炎帝苗胄,四岳伯夷,为尧典礼,折民惟刑,以封申、吕。裔生尚,为文王师,克殷而封之齐,或封许、向,或封于纪,或封于申。申城在南阳宛北序山之下,故诗云:“亹亹申伯,王荐之事,于邑于序,南国为式。”宛西三十里有吕城。许在颍川,今许县是也。姜戎居伊、洛之闲,晋惠公徙置陆浑。州、薄、甘、戏、露、怡,及齐之国氏、高氏、襄氏、隰氏、士强氏、东郭氏、雍门氏、子雅氏、子尾氏、子襄氏、子渊氏、子干氏、公旗氏、翰公氏、贺氏、卢氏,皆姜姓也。

  黄帝之子二十五人,班为十二:姬、酉、祁、己、滕、蒧、任、拘、厘、姞、嬛、衣氏也。当春秋,晋有祁奚,举子荐雠,以忠直着。莒子姓己氏。夏之兴,有任奚为夏车正,以封于薛,后迁于邳,其嗣仲{虫兀}居薛,为汤左相。王季之妃大任,及谢、章、昌、采、祝、结、泉、卑、遇、狂大氏,皆任姓也。姞氏女为后稷元妃,繁育周先。姞氏封于燕,有贱妾燕姞,梦神与之兰曰:“余为伯鯈,余尔祖也。是以有国香,人服媚。”及文公见姞,赐兰而御之。姞言其梦,且曰:“妾不才,幸而有子,将不信,敢征兰乎?”公曰:“诺。”遂生穆公。姞氏之别,有阚、尹、蔡、光、鲁、雍、断、密须氏。及汉,河东有郅都,汝南有郅君章,姓音与古姞同,而书其字异,二人皆著名当世。

  少皡氏之世衰,而九黎乱德,颛顼受之,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属神,命火正黎司地以属民,使复旧常,无相侵渎,是谓绝地天通。夫黎,颛顼氏裔子吴回也。为高辛氏火正,淳耀天明地德,光四海也,故名祝融。后三苗复九黎之德,尧继重、黎之后不忘旧者,羲伯复治之。故重黎氏世序天地,别其分主,以历三代,而封于程。其在周世,为宣王大司马,诗美“王谓尹氏,命程伯休父”。其后失守,适晋为司马,迁自谓其后。

  祝融之孙,分为八姓:己、秃、彭、姜、妘、曹、斯、芈。己姓之嗣飂叔安,其裔子曰董父,实甚好龙,能求其嗜欲以饮食之,龙多归焉。乃学扰龙,以事帝舜。赐姓曰董,氏曰豢龙,封诸朡川。朡夷、彭姓豕韦,皆能驯龙者也。豢龙逢以忠谏,桀杀之。凡因祝融之子孙,己姓之班,昆吾、籍、扈、温、董。

  秃姓朡夷、豢龙,则夏灭之。彭姓彭祖、豕韦、诸稽,则商灭之。姜姓会人,则周灭之。

  妘姓之后封于鄢、会、路、偪阳。鄢取仲任为妻,贪冒爱恡,蔑贤简能,是用亡邦。会在河、伊之间,其君骄贪啬俭,减爵损禄,群臣卑让,上下不临。诗人忧之,故作羔裘,闵其痛悼也;匪风,冀君先教也。会仲不悟,重氏伐之,上下不能相使,禁罚不行,遂以见亡。路子婴儿,娶晋成公姊为夫人,酆舒为政而虐之。晋伯宗怒,遂伐灭路。荀罃武子伐灭偪阳。曹姓封于邾;邾颜子之支,别为小邾,皆楚灭之。

  芈姓之裔熊严,成王封之于楚,是谓粥熊,又号粥子。生四人,伯霜、仲雪、叔熊、季紃。紃嗣为荆子,或封于夔,或封于越。夔子不祀祝融、粥熊,楚伐灭。公族有楚季氏、列宗氏、斗强氏、良臣氏、耆氏、门氏、侯氏、季融氏、仲熊氏、子季氏、阳氏、无钩氏、蒍氏、善氏、阳氏、昭氏、景氏、严氏、婴齐氏、来氏、来纤氏、即氏、申氏、訋氏、沈氏、贺氏、咸氏、吉白氏、伍氏、沈瀸氏、余推氏、公建氏、子南氏、子庚氏、子午氏、子西氏、王孙、田公氏、舒坚氏、鲁阳氏、黑肱氏,皆芈姓也。

  楚季者,王子敖之曾孙也。蚡冒生蒍章者,王子无钩也。令尹孙叔敖者,蒍章之子也。左司马戍者,庄王之曾孙也。叶公诸梁者,戍之第三弟也。楚大夫申无畏者,又氏文氏。

  初,纣有苏氏以妲己女而亡殷。周武王时,有苏忿生为司寇而封温。其后洛邑有苏秦。

  高陽氏之世有才子八人,蒼舒、隤凱、擣戭、大臨、尨降、庭堅、仲容、叔達,天下之人謂之八凱。

  后嗣有皋陶,事舜。舜曰:“皋陶!蛮夷滑夏,寇贼奸宄,女作士。”其子伯翳,能议百姓以佐舜、禹,扰驯鸟兽,舜赐姓嬴。

  后有仲衍,鸟体人言,为夏帝大戊御。嗣及费仲,生恶来、季胜。武王伐纣,幷杀恶来。

  季胜之后有造父,以善御事周穆王。穆王游西海忘归,于是徐偃作乱,造父御,一日千里,以征之。王封造父于赵城,因以为氏。其后失守,至于赵夙,仕晋卿大夫,十一世而为列侯,五世而为武灵王,五世亡赵。恭叔氏、邯郸氏、訾辱氏、婴齐氏、楼季氏、卢氏、原氏,皆赵嬴姓也。

  恶来后有非子,以善畜,周孝王封之于秦,世地理以为西陲大夫,汧秦高是也。其后列于诸侯,五世而称王,六世而始皇生于邯郸,故曰赵政。及梁、葛、江、黄、徐、莒、蓼、六、英,皆皋陶之后也。钟离、运掩、菟裘、寻梁、修鱼、白寘、飞廉、密如、东灌、良、时、白、巴、公巴公巴、剡、复、蒲,皆嬴姓也。

  帝尧之后为陶唐氏。后有刘累,能畜龙,孔甲赐姓为御龙,以更豕韦之后。至周为唐杜氏。周衰,有隰叔子违周难于晋国,生子舆,为李,以正于朝,朝无闲官,故氏为士氏;为司空,以正于国,国无败绩,故氏司空;食采随,故氏随氏。士蒍之孙会,佐文、襄,于诸侯无恶;为卿,以辅成、景,军无败政;为成率,居傅,端刑法,集训典,国无奸民,晋国之盗逃奔于秦。于是晋侯为请冕服于王,王命随会为卿,是以受范,卒谥武子。武子文,成晋、荆之盟,降兄弟之国,使无闲隙,是以受郇、栎。由此帝尧之后,有陶唐氏、刘氏、御龙氏、唐杜氏、隰氏、士氏、季氏、司空氏、随氏、范氏、郇氏、栎氏、彘氏、冀氏、縠氏、蔷氏、扰氏、狸氏、傅氏。楚令尹建尝问范武子之德于文子,文子对曰:“夫子之家事治,言于晋国,竭情无私,其祝史陈信不媿,其家事无猜,其祝史不祈。”建归,以告,康王曰:“神人无怨,宜夫子之股肱五君,以为诸侯主也。”故刘氏自唐以下汉以上,德着于世,莫若范会之最盛也。斯亦有修己以安人之功矣。武王克殷,而封帝尧之后于铸也。

  帝舜姓虞,又为姚,居妫。武王克殷,而封妫满于陈,是为胡公。陈袁氏、咸氏、舀氏、庆氏、夏氏、宗氏、来氏、仪氏、司徒氏、司城氏,皆妫姓也。

  厉公孺子完奔齐,桓公说之,以为工正。其子孙大得民心,遂夺君而自立,是谓威王,五世而亡。齐人谓陈田矣。汉高祖徙诸田关中,而有第一至第八氏。丞相田千秋、司直田仁,及杜阳田先、砀田先,皆陈后也。武帝赐千秋乘小车入殿,故世谓之车丞相。及莽自谓本田安之后,以王家故更氏云。莽之行诈,实以田常之风。敬仲之支,有皮氏、占氏、沮氏、与氏、献氏、子氏、鞅氏、梧氏、坊氏、高氏、芒氏、禽氏。

  帝乙元子微子开,纣之庶兄也。武王封之于宋,今之睢阳是也。宋孔氏、祝其氏、韓獻氏、季老男氏、巨辰、經氏、事父氏、皇甫氏、華氏、魚氏、而董氏、艾、歲氏、鳩夷氏、中野氏、越椒氏、完氏、懷氏、不第氏、冀氏、牛氏、司城氏、罔氏、近氏、止氏、朝氏、教氏、右歸氏、三{亻元}氏、王夫氏、宜氏、徵氏、鄭氏、目夷氏、鱗氏、臧氏、虺氏、沙氏、黑氏、圍龜氏、既氏、據氏、磚氏、己氏、成氏、邊氏、戎氏、買氏、尾氏、桓氏、戴氏、向氏、司馬氏,皆子姓也。

  闵公子弗父何生宋父,宋父生世子,世子生正考父,正考父生孔父嘉,孔父嘉生子木金父;木金父降为士,故曰灭于宋。金父生祁父,祁父生防叔;防叔为华氏所偪,出奔鲁,为防大夫,故曰防叔。防叔生伯夏,伯夏生叔梁纥,为鄹大夫,故曰鄹叔纥,生孔子。

  周灵王之太子晋,幼有成德,聪明博达,温恭敦敏。谷、雒水斗,将毁王宫,王欲壅之。太子晋谏,以为不顺天心,不若修政。晋平公使叔誉聘于周,见太子,与之言,五称而三穷,逡巡而退,归告平公曰:“太子晋行年十五,而誉弗能与言,君请事之。”平公遣师旷见太子晋。太子晋与语,师旷服德,深相结也。乃问旷曰:“吾闻太师能知人年之长短。”师旷对曰:“女色赤白,女声清汗,火色不寿。”晋曰:“然。吾后三年将上宾于帝,女慎无言,殃将及女。”其后三年而太子死。孔子闻之曰:“惜夫!杀吾君也。”世人以其豫自知去期,故传称王子乔仙。仙之后,其嗣避周难于晋,家于平阳,因氏王氏。其后子孙世喜养性神仙之术。

  鲁之公族,有蟜氏、后氏、众氏、臧氏、施氏、孟氏、仲孙氏、服氏、公山氏、南宫氏、叔孙氏、叔仲氏、子我氏、子士氏、季氏、公鉏氏、公巫氏、公之氏、子干氏、华氏、子言氏、子驹氏、子雅氏、子阳氏、东门氏、公析氏、公石氏、叔氏、子家氏、荣氏、展氏、乙氏,皆鲁姬姓也。

  卫之公族,石氏、世叔氏、孙氏、宁氏、子齐氏、司徒氏、公文氏、析龟氏、公叔氏、公南氏、公上氏、公孟氏、将军氏、子强氏、强梁氏、卷氏、会氏雅氏、孔氏、赵阳氏、田章氏、孤氏、王孙氏、史龟氏、羌氏、羌宪氏、邃氏,皆卫姬姓也。

  晋之公族郄氏,又班为吕,郄芮又从邑氏为冀,后有吕锜,号驹伯。郄犨食采于苦,号苦成叔;郄至食采于温,号曰温季,各以为氏。郄氏之班,有州氏、祁氏。伯宗以直见杀,其子州犁奔楚,又以郄宛直而和,故为子常所妒,受诛。其子嚭奔吴为太宰,惩祖祢之行仍正直遇祸也,乃为谄谀而亡吴。凡郄氏之班,有冀氏、吕氏、苦成氏、温氏、伯氏;靖侯之孙栾宾,及富氏、游氏、贾氏、狐氏、羊舌氏、季夙氏、籍氏,及襄公之孙孙黡,皆晋姬姓也。

  晋穆侯生桓叔,桓叔生韩万,傅晋大夫,十世而为韩武侯,五世为韩惠王,五世而亡国。襄王之孽孙信,俗人谓之韩信都。高祖以信为韩王孙,以信为韩王,后徙王代,为匈奴所攻,自降之。汉遣柴将军击之,斩信于参合,信妻子亡入匈奴中。至景帝,信子颓当及孙赤来降,汉封颓当为弓高侯,赤为襄城侯。及韩嫣,武帝时为侍中,贵幸无比。案道侯韩说,前将军韩曾,皆显于汉。子孙各随时帝分阳陵、茂陵、杜陵。及汉阳、金城诸韩,皆其后也。信子孙余留匈奴中者,亦常在权宠,为贵臣。及留侯张良,韩公族姬姓也。秦始皇灭韩,良弟死不葬,良散家赀千万,为韩报雠,击始皇于博浪沙中,误椎副车。秦索贼急,良乃变姓为张,匿于下邳,遇神人黄石公,遗之兵法。及沛公之起也,良往属焉。沛公使与韩信略定韩地,立横阳君城为韩王,而拜良为韩信都。信都者,司徒也。俗前音不正,曰信都,或曰申徒,或胜屠,然其本共一司徒耳。后作传者不知“信都”何因,强妄生意,以为此乃代王为信都也。凡桓叔之后,有韩氏、言氏、婴氏、祸余氏、公族氏、张氏,此皆韩后姬姓也。昔周宣王亦有韩侯,其国也近燕,故诗云:“普彼韩城,燕师所完。”其后韩西亦姓韩,为魏满所伐,迁居海中。

  毕公高与周同姓,封于毕,因为氏。周公之薨也,高继职焉。其后子孙失守,为庶世。及毕万佐晋献公,十六年使赵夙御戎,毕万为右,以灭耿灭魏封万,今之河北县是也。魏颗又氏令狐。自万后九世为魏文侯。文侯孙罃为魏惠王,五世而亡。毕阳之孙豫让,事智伯,智伯国士待之,豫让亦以见知之恩报智伯,天下纪其义。魏氏、令狐氏、不雨氏、叶大夫氏、伯夏氏、魏强氏、豫氏,皆毕氏,本姬姓也。

  周厉王之子友封于郑。郑恭叔之后,为公文氏。轩氏、驷氏、丰氏、游氏、国氏、然氏、孔氏、羽氏、良氏、大季氏。十族之祖,穆公之子也,各以字为姓。及伯有氏、马师氏、褚师氏,皆郑姬姓也。

  太伯君吴,端垂衣裳,以治周礼。仲雍嗣立,断发文身,倮以为饰。武王克殷,分封其后于吴,令大赐北吴。季札居延州来,故氏延陵季子。阖闾之弟夫概王奔楚堂溪,因以为氏。此皆姬姓也。

  郑大夫有冯简子。后韩有冯亭,为上党守,嫁祸于赵,以致长平之变。秦有将军冯劫,与李斯俱诛。汉兴,有冯唐,与文帝论将帅。后有冯奉世,上党人也,位至将军,女为元帝昭仪,因家于京师。其孙衍,字敬通,笃学重义,诸儒号之曰“德行雍雍冯敬通”,著书数十篇,孝章皇帝爱重其文。

  晋大夫郇息事献公,后世将中军,故氏中行,食采于智。智果谏智伯而不见听,乃别族于太史为辅氏。

  晋大夫孙伯黡实司典籍,故姓籍氏。辛有二子董之,故氏董氏。

  诗颂宣王,始有“张仲孝友”,至春秋时,宋有张白蔑矣。惟晋张侯、张老,实为大家。张孟谈相赵襄子以灭智伯,遂逃功赏,耕于肙山。后魏有张仪、张丑。至汉,张姓滋多。常山王张耳,梁人。丞相张苍,阳武人也。东阳侯张相如。御史大夫张汤,增定律令,以防奸恶,有利于民,又好荐贤达士,故受福佑。子安世为车骑将军,封富平侯,敦仁俭约,矜遂权而好阴德,是以子孙昌炽,世有贤胤,更封武始,遭王莽乱,享国不绝,家凡四公,世着忠孝行义。前有丞相张禹,御史大夫张忠;后有太尉张酺,汝南人,太傅张禹,赵国人。司邑闾里,无不有张者。河东解邑有张城,有西张城,岂晋张之祖所出邪?

  偃姓舒庸、舒鸠、舒龙、舒共、止龙、郦、淫、参、会、六、院、築、高国,庆姓樊、尹、骆,曼姓邓、优,归姓胡、有、何,葴姓滑、齐,掎姓栖、疏,御姓署、番、汤,嵬姓饶、攘、剎,隗姓赤狄、姮姓白狄,此皆大吉之姓。

  齐有鲍叔,世为卿大夫。晋有鲍癸。汉有鲍宣,累世忠直,汉名臣。汉郦生为使者,弟商为将军,今高阳诸郦为着姓。昔仲山甫亦姓樊,谥穆仲,封于南阳。南阳者,在今河内。后有樊倾子。曼姓封于邓,后因氏焉。南阳邓县上蔡北有古邓城,新蔡北有古邓城。春秋时,楚文王灭邓。至汉有邓通、邓广。后汉新野邓禹,以佐命元功封高密侯。孙太后天性慈仁严明,约敕诸家莫得权,京师清净,若无贵戚;勤思忧民,昼夜不怠。是以遭羌兵叛,大水饥匮,而能复之,整平丰穰。太后崩后,群奸相参,竞加谮润,破坏邓氏,天下痛之。鲁昭公母家姓归氏。汉有隗嚣季孟。短即犬戎氏,其先本出黄帝。

  及徐氏、萧氏、索氏、长勺氏、陶氏、繁氏、骑氏、饥氏、樊氏、荼氏,皆殷氏旧姓也。汉兴,相国萧何封酇侯,本沛人,今长陵萧其后也。前将军萧望之,东海、杜陵萧其后也。御史大夫有繁延寿,南郡襄阳人也,杜陵、新丰繁其后也。

  周氏、邵氏、毕氏、荣氏、单氏、尹氏、镏氏、富氏、巩氏、苌氏,此皆周室之世公卿家也。周、召者,周公、召公之庶子,食二公之采,以为王吏,故世有周公、召公不绝也。尹者,本官名也,若宋有太师,楚有令尹、左尹矣。尹吉甫相宣王者大功绩,诗云,“尹氏太师,维周之底”,也。单穆公、襄公、顷公、靖公,世有明德,次圣之才,故叔向美之以后必繁昌。

  苦成,城名也,在盐池东北。后人书之或为“枯”;齐人闻其音,则书之曰“库成”;炖煌见其字,呼之曰“车成”;其在汉阳者,不喜“枯”、“苦”之字,则更书之曰“古成氏”。堂溪,溪谷名也,在汝南西平。禹字子启者,启开之字也。前人书堂溪误作“启”,后人变之,则又作“开”。古漆雕开、公冶长,前人书“雕”从易,渻作“周”,书“冶”复误作“蛊”,后人又传作“古”,或复分为古氏、成氏、堂氏、开氏、公氏、冶氏、漆氏、周氏。此数氏者,皆本同末异。凡姓之离合变分,固多此类,可以一况,难胜载也。

  易曰:“君子以类族辩物”,“多识前言往行以蓄其德”,“学以聚之,问以辩之。”故略观世记,采经书,依国土,及有明文,以赞贤圣之后,班族类之祖,言氏姓之出,序此假意二篇,以贻后贤今之焉也。
 
卷十

  叙录第三十六

  夫生于当世,贵能成大功,太上有立德,其下有立言。阘茸而不才,先器能当官,未尝服斯役,无所效其勋。中心时有感,援笔纪数文,字以缀愚情,财令不忽忘。刍荛虽微陋,先圣亦咨询。草创叙先贤,三十六篇,以继前训,左丘明五经。

  先圣遗业,莫大教训。博学多识,疑则思问。智明所成,德义所建。夫子好学,诲人不倦。故叙赞学第一。

  凡士之学,贵本贱末。大人不华,君子务实。礼虽媒绍,必载于贽。时俗趋末,惧毁术。故叙务本第二。

  人皆智德,苦为利昏。行污求荣,戴盆望天。为仁不富,为富不仁。将修德行,必慎其原。故叙遏利第三。

  世不识论,以士卒化,弗问志行,官爵是纪。不义富贵,仲尼所耻。伤俗陵迟,遂远圣述。故叙论荣第四。

  惟贤所苦,察妒所患,皆嫉过己,以为深怨。或因颣衅,或空造端。痛君不察,而信谗言。故叙贤难第五。

  原明所起,述暗所生,距谏所败,祸乱所成。当涂之人,咸欲专君,壅蔽贤士,以擅主权。故叙明暗第六。

  上览先王,所以致太平,考绩黜陟,着在五经。罚赏之实,不以虚名。明豫德音,焉问扬庭。故叙考绩第七。

  人君选士,咸求贤能。群司贡荐,竞进下材。憎是掊克,何官能治?买药得鴈,难以为医。故叙思贤第八。

  原本天人,参连相因,致和平机,述在于君,奉法选贤,国自我身。奸门窃位,将谁督察?故叙本政第九。

  览观古今,爰暨书传,君皆欲治,臣恒乐乱。忠佞溷淆,各以类进,常苦不明,而信奸论。故叙潜叹第十。

  夫位以德兴,德贵忠立,社稷所赖,安危是系。非夫谠直贞亮,仁慈惠和,事君如天,视民如子,则莫保爵位,而全令名。故叙忠贵第十一。

  先王理财,禁民为非。洪范忧民,诗刺末资。浮伪者众,本农必衰。节以制度,如何弗议?故叙浮侈第十二。

  积微伤行,怀安败名,明莫恣欲,而无悛容。足以愎谏,闻善不从。微安召辱,终必有凶。故叙慎微第十三。

  明主思良,劳精贤知。百寮阿党,不核真伪,苟崇虚誉,以相诳曜,居官任职,则无功效。故叙实贡第十四。

  圣人养贤,以及万民。先王之制,皆足代耕。增爵损禄,必程以倾。先益吏俸,乃可致平。故叙班禄第十五。

  君忧臣劳,古今通义。上思致平,下宜竭惠。贞良信士,咸痛数赦。奸宄繁兴,但以赦故。乃叙述赦第十六。

  先王御世,兼秉威德,赏有建侯,罚有刑渥。赏重禁严,臣乃敬职。将修太平,必循此法。故叙三式第十七。

  民为国基,谷为民命。日力不暇,谷何由盛?公卿师尹,卒劳百姓,轻夺民时,诚可愤诤!故叙爱日第十八。

  观吏所治,斗讼居多。原祸所起,诈欺所为。将绝其末,必塞其原。民无欺诒,世乃平安。故叙断讼第十九。

  五帝三王,优劣有情。虽欲超皇,当先致平。必世后仁,仲尼之经。遭衰奸牧,得不用刑?故叙衰制第二十。

  圣王忧勤,选练将帅,授以鈇钺,假以权贵。诚多蔽暗,不识变势,赏罚不明,安得不败?故叙劝将第二十一。

  蛮夷猾夏,古今所患。尧、舜忧民,皋陶御叛;宣王中兴,南仲征边。今民日死,如何弗蕃?故叙救边第二十二。

  凡民之情,与君殊戾,不能远虑,各取一制,苟挟私议,以为国计。宜寻其言,以诘所谓。故叙边议第二十三。

  边既远门,太守擅权。台阁不察,信其奸言,令坏郡县,殴民内迁。今又丘荒,虑必生心。故叙实边第二十四。

  天生神物,圣人则之。蓍龟卜筮,以定嫌疑。俗工浅源,莫尽其才。自大非贤,何足信哉?故叙卜列第二十五。

  易有史巫,诗有工祝。圣人先成,民后致力。兆黎劝乐,神乃授福。孔子不祈,以明在德。故叙巫列第二十六。

  五行八卦,阴阳所生,禀气薄厚,以着其形。天题厥象,人实奉成。弗修其行,福禄不臻。故叙相列第二十七。

  诗称吉梦,书传亦多,观察行事,占验不虚。福从善来,祸由德痡,吉凶之应,与行相须。故叙梦列第二十八。

  论难横发,令道不通。后进疑惑,不知所从。自昔庚子,而有责云。予岂好辩?将以明真。故叙释难第二十九。

  朋友之际,义存六纪,摄以威仪,讲习王道,善其久要,贵贱不改。今民迁久,莫之能奉。故叙交际第三十。

  君有美称,臣有令名,二人同心,所愿乃成。宝权神术,勿示下情,治势一定,终莫能倾。故叙明忠第三十一。

  人天情通,气感相和,善恶相征,异端变化。圣人运之,若御舟车,作民精神,莫能含嘉。故叙本训第三十二。

  明王统治,莫大身化,道德为本,仁义为佐。思心顺政,责民务广,四海治焉,何有消长?故叙德化第三十三。

  上观大古,五行之运,咨之诗、书,考之前训。气终度尽,后代复进。虽未必正,可依传问。故叙五德志第三十四。

  君子多识,前言往行。类族变物,古有斯姓。博见同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。故叙志氏姓第三十五。
 
附录

  王符传(见后汉书)

  王符字节信,安定临淄人。少好学,有志操。与马融、张衡、崔瑗、窦章等友善。安定俗鄙庶孽,而符无外家,为乡人所贱。自和安之后,世务游宦,当涂者更相荐引,而符独耿介不同于俗,以此遂不得升进。志意蕴愤,乃隐居。著书三十余篇以讥当时失得,不欲章显其名,故号曰《潜夫论》。其指讦时短,讨讁物情,足以观见当时风政。著其书。

  后度辽将军皇甫规解官归安定,乡人有以货得雁门太守者,亦去职还家,书刺谒规。规卧不迎,既入而问:“卿前在郡,食雁美乎?”有顷又曰:“王符在门。”规素闻符名,乃惊遽而起,衣不及带,屣履出迎。援符手而还,与同坐极欢。时人为之语曰:徒见二千石,不如一缝掖。言书生道义之为贵也,符竟不仕终于家。
 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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